碍于一个要飞澳洲的谎言,那天除了一则视频通话,他们没有任何交流。
不。
季回还在天上“飞”着的时候,他曾跟7759讲过电话。
两句话的时间,7759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他以为对方如资料里那样性格内向不善交谈,实则只要说一个字就会暴露。
樊宇瞅了眼对面脸色灰白的人,壮着胆子道:“其实这个事我也问过强哥,但他不告诉我,我都不知道他真名叫什么。”
良久,病房中响起苦涩的回答。
“季回,他叫季回,季节的季,回家的回。”
“哦……这名字挺好听的。”樊宇不走心夸了一句,又想起什么:“对了,强哥说过,他偷偷跑来做受试者,是为了赎罪,他说做了很多对不起别人的事。”
景樾盯着樊宇,嘴唇动了动,艰难地吐出两个字。
“赎罪?”
赎什么罪?
哪里有罪?
他将戒指紧紧握入掌心,力道越来越大,到了某个极点后又骤然松开。
然后他摊开手掌,颤抖着,递到樊宇面前,“这个还是你拿着,保管好,别弄丢了,等他醒来再给他。”
樊宇傻乎乎询问:“啊?”
景樾叮嘱:“别告诉他我来过,他需要好好休息,才能更快恢复,明白吗?”
他不想让季回一睁眼就陷入无尽的恐慌与思虑中。
“笃笃。”
有人敲门,景樾先樊宇一步起身走过去。
门外是丛鑫,他同景樾对视几秒,露出一个轻松的微笑,“景教授,手术结束了,很成功。”
再多恭喜的话他说不出口,因为对景樾来说实在算不上什么喜事。
半晌,景樾说:“我想去看看他,以爱人的名义。”
丛鑫也是头一次遇到这种情况,申办者自然不能违背保密协议,但如果是合法伴侣,他没权利拒绝。
“不会让他知道,就看一眼,看一眼我就出来。”
房间里另一个看客先忍不住掉了泪,“你就让他去看看强哥吧,你这人怎么这么狠心?”
丛鑫无奈地瞅了眼樊宇,冲景樾点头示意,“可以,去换无菌隔离服吧。”
一进ICU,先看到的是围在床边的各种仪器,重症监护24小时不闭灯,惨白的光照得人莫名心慌。
季回面无血色趴在床上,脖颈上缠了厚厚的纱布,那床被子明明很单薄,却像座大山一样压在瘦削的身体上,安静地没有任何起伏。
景樾放轻脚步走到床边,从季回苍白的嘴唇看到纤细的腕骨。
到现在还是不敢相信,他不懂季回怎么会变成7759。
腺体沉睡,双腿截肢。
这些东西怎么会跟他的季回扯上关系?
那五年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隔着手套,他摸了摸季回的手指,目光渐渐移动,停下。
轮廓与褶皱在膝盖下方突然消失,塌陷成平整的一片。
他握住耷在床尾的被角,缓慢掀开。
萎缩的残端,因磨损而出现的大面积乌黑,膝窝处两道深深的勒痕,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形成的,是日积月累,长达几年频繁穿戴假肢,才会留下这样的印记。
他看了很久,仔仔细细,一寸寸看。
然后颤着指尖,将被子轻轻拉回原位。
隔离服将所有情绪和声音都困住,景樾听见自己发出了急促又无规律的呼吸声,他想要将这种感觉压下去,却遭到反噬。
他慢慢跪在地上,死死弓起后背,仍旧得不到任何缓解。
指尖小心地碰触季回的侧脸,怕吵醒睡着的人,他一遍遍询问,问季回,更像是问自己。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对景樾来说,他终于迈上成功阶梯这天,也注定是他生命中最灰暗的一天。
谭月玲给他打来电话,抑制不住的喜气,说要在家中开个party庆祝一下。
他应付几句便挂断电话,那一瞬间,浑身力气像被一下抽走,他跌坐在走廊的长椅上,呆滞地盯着自己的影子。
“景樾!”
景樾抬头看去,唐七礼喘着粗气疾走过来。
她透过玻璃窗看了眼ICU里的情况,焦急又难以理解,“景樾,这是怎么回事啊?”
“我也不知道……”
景樾茫然地摇了摇头,缓缓握住唐七礼的胳膊,将额头轻轻贴上去。
“唐老师。”
明显哽咽的一声,在最信任的人面前,他无法做到冷静。
“我……我也不知道怎么会这样。”
他该怎么办?该怎么让季回回到从前?该怎么消除那些痛苦?
谁能帮帮他?
【作者有话说】
明天继续更嗷~
第47章 塔伦登市
季回醒得很早,先是意识昏沉打了会儿冷颤,身体各零件就像从冰窖里拖出来重新组装过,凉意从脚指头开始,一波波漫过头顶。
僵硬的脚掌无法动作,季回努力半天,等终于清醒,才想起自己根本没有脚掌。
密密麻麻的啃噬感又布满并不存在的小腿。
“醒了?” 医生第一时间凑上来,“哪里不舒服吗?”
趴姿令呼吸不畅,季回动了动脑袋,突然痛苦地皱起脸。
一旁的护士很有经验,立刻取了只塑料盆来。
季回半趴在床沿,干呕半天,才吐出些酸水。
医生立刻安抚:“开了镇痛泵,呕吐头晕都是镇痛剂的作用,你有点不耐受。”
季回迷迷糊糊趴回去,话说得断断续续:“腺体……活了……吗?”
医生一怔,越过各种仪器朝外看了眼。
“手术很成功。”他收回目光,“腺体正在努力与你的身体融合,不出意外的话,明天就能回普通病房了。”
季回深吸一口气,说了声谢谢,慢慢闭上眼。
镇痛泵作用下,他感觉不到疼痛,只觉得自己正被吊在半空,全身上下只有一个铁钩穿过后颈,灼烧着,撕扯着。
“不用谢,你再睡一觉,好好休息才能更快恢复。”
镇痛泵里是腺体专用镇痛剂,每半个小时自动推药,可以给季回带来近48小时持续的安稳。
走之前,医生问他还需要什么,季回只要了一个枕头。
放在残肢末端,用力杵上去,坚持一会儿,可以有效地缓解幻肢痛。
他面朝内侧,乖乖趴在那里,并未看见一直站在玻璃窗外的身影。
那道身影僵硬地贴着玻璃,感受着自己时重时轻乱糟糟的呼吸,直到听见开门声才动了动。
“景教授。”门随手关上,医生的声音很小,像松了口气,“状态不错。”
景樾没舍得转开眼睛,从他的角度看去,只能看见季回剃了一半头发的后脑勺。
“他刚才说了什么?”
“他问腺体成活没有。”
景樾等了会儿。
“还有呢?”
“没了。”医生摇摇头,“就问了问腺体。”
“他哭了吗?”
“……没有。”
景樾突然很难过。
所以醒过来只问了腺体的事吗?
他抬手,食指隔着玻璃,轻轻点了一下,“那是什么,为什么要放个枕头?”
“是幻肢痛。”医生解释:“是一种截肢之后,缺失部位产生的神经性疼痛,他们会觉得肢体还在,所以需要用各种办法改变这种主观意识。”
手掌脱力地垂下,景樾觉得心疼极了,“会一直这样吗?”
“调整好心态就不会出现,这跟主观心情有关的。”
“这样……”
走廊挂的电子表已经跳过凌晨三点,正慢吞吞往下一个区间移动。
医生劝他去休息一下,景樾点头应下,在病房外一坐就是一晚。
转天中午,季回回了普通病房,头一件事就是找樊宇要手机。
景樾的消息是凌晨一点发来的,不辨情绪的一个“好”,让季回捉摸不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