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殿内若有若无的视线落在江无眠身上,余尚书撩起眼皮看了一眼江无眠,又瞧了瞧建元帝手中账簿,所用纸张一眼看出是水纹纸,是谁送上的不言而喻。
“陛下,户部今年用度紧张,单是近来几月,军费险些超过预算。”情况没这么严重,余尚书仅是挑着最为严重的后果讲了两句。
他担心自己不说得严重些,建元帝能将户部花到亏空!
提到近来军费开支,建元帝借此接过话题,“朕也未曾想到,韩昭鸿竟歹毒至此,不仅想将朕的性命留下,还想谋权篡位!”
在场之人何尝听不出建元帝的怒气,当即表开忠心,江无眠跟在后面喊了几句,心中算着能从余尚书这儿调出多少粮草支援前面。
当前尚不清楚韩昭鸿联络了多少人,底下还有多少私兵与官兵成了叛军,再多调动一些人和武器镇压叛乱才是正事。
建元帝示意众人起身,“众位爱卿忠心耿耿,朕心中明了。此番大难不死,朕能信任的也只有诸位爱卿了。”虽然有人是冲着功名利禄钱,但好歹没谋取江山和性命。
听到建元帝这等话语,不管是不是被感动了,众人脸上一片动容之情,表忠心的话不要钱一般撒在殿内。
建元帝示意众位爱卿落座,他放下账簿,拿起一份名单,目光森冷,“让朕想不到的是,竟有如此之多的人想参与此等谋逆之事,意图赚从龙之功!”
近来几月建元帝虽说不在京师,但他耳目还没断,太子等人被蒙在鼓中,可部分锦衣卫与京师大营的首领是知晓的。
尤其是冯志,更是秘密离开大营去接人,除非是得了虎符调令,他一个京师将军怎敢擅自离京?
伍陵直言不讳道:“陛下,此等乱臣贼子当立即诛杀,以儆效尤!”
建元帝手中拿的名单不做他想,上面必然是最近身具二心,试图争一争从龙之功者。趁着明日大朝会人来齐了,直接将人一举拿下,断了韩昭鸿的内应!
当然,要考虑到这些人的故友亲旧的情况,异心之人的反扑等等。
若是担心如此,不若明面上找个理由,将人分而化之,软禁于宫内,着人看守。
江无眠听着众人讨论,内部清除一群蠹虫,外部调动京师大营、禁中军、锦衣卫与周边卫所拱卫京师,围城铁桶一片。
正面战场上,给予白楚寒最大的调兵权限,附近州府先紧着前线作战将士,建元帝当即拟旨,着人连夜送到定陶。
江无眠作为代兵部侍郎,掌管的事情多于战争、军费、粮草辎重、战马、战船等相关,如今这等情形,他必然是要将手中的物资先行供给前线与京师。
他幽幽看了建元帝一眼,在听到粮草调动时,直言道:“臣此行武器甚少,轰天雷更是随用随做,然因随臣上京的相关人员较少,无法实现大批量生产,只能先供给前线使用。”
不等在场之人说他轻视京师,不注重建元帝与太子安全,身有异心等指控,江无眠淡然道:“然臣所驭乃是新式战船,可在海面上实现远距离对地轰炸。相匹配的弹药不多,不过炸上数十日而已。”
众人:“……”
一日、不,半夜之内就能将码头炸成一片废墟,炸上一旬之多,岂不是要让京师永久失去码头!
又是一阵难以言喻的视线落在江无眠身上,其中尤以建元帝为最,他深知江无眠这死要钱的性子,心有戚戚然算起自己和国库的银子,到底够他造几艘战船来。
建元帝颔首,“既然如此,轰天雷送往前线,先行拿下叛贼!这等犯上作乱的奸佞之辈,万死不辞其咎!另,京中同伙,明日一早大朝会上一网打尽,朕要以叛军的项上人头祭天祭祖!”
只听建元帝这等言论便知他在这段时间里受了多大刺激。
江无眠却皱眉道:“陛下,犯上叛乱者高层斩首,理当如此。然其下有被哄骗者、罪名不抵斩首示众死刑者,应照刑律所言宣判!您大可三族罪名加身,遇赦不赦,自此下三代为庶人不得科举不得为商。”
该流放流放,该累计罪名累计罪名,但不应将所有人与韩昭鸿列在一等罪名——诛九族——之列。
建元帝面无表情审视江无眠,其余朝臣更是缄默不言,太子更是瞠目结舌,心中仅有一句话可说:江侍郎莫不是失心疯了!
建元帝是皇帝,皇帝遇刺,所参与者皆为叛军,诛九族是理所当然,现在皇帝偷偷摸摸加几个人就能平息怒火怎么了?
律法当前又能如何,这里除了太子与江无眠,谁没参与过大周律法的修订编纂?
让他们当场写一条,明日大朝会上宣布即刻生效都行!
江无眠寸步不让,大周律法如此规定,自然是为限制部分人的权利,尽管它有部分不为人道且有漏洞,然律法就是一条底线,是当前统治者维护基层与中层稳定的工具。
建元帝今天能为了几个人调低底线,等到晚年,岂不是能做昏君行为,肆意践踏律法,连面上都不乐意装上一装?
他又道:“大周当前北有突厥,西有匈奴,若想征战两方必然先安内部,陛下以雷霆手段处置首恶,其余从犯者该杀该剐、或流放或改造,用以明正典刑。”
伍次辅回过神来率先呵斥道:“若不以重典严惩,日后有人生不臣之心皆可效仿!陛下心有博爱,怜悯体恤百姓,然非此等行忤逆之举的叛军!”
江无眠轻咳一声,义正辞严道:“伍次辅言之有理,首恶之徒千刀万剐自是不为过,然其中叛军有的是被裹挟至此,有的是不得不被上司稀里糊涂地投入叛军队伍,甚至是叛军以‘清君侧’之名迷惑领军,才导致此等祸事发生。
“若是有人陈明利害关系或是从一开始教导军中士卒忠君思想,或许能从根本上杜绝这等犯上作乱的事情发生!对于这等被骗的将士,当是刑罚过后给予改正机会,教导正确思想,及时拉回正途,再为陛下效犬马之劳。
“若是陛下从一开始将之全部列为生出二心的叛军,难免会失去部分本该争取的力量。自然,有些事论迹不论心,投身叛军行忤逆之事,是不争的事实,陛下理当惩罚,只是如何衡量,是要仔细琢磨。”
众人顺着江无眠所言思考,这样一说确有道理,往常也有劝降者归顺大周既往不咎之说,现在不过是将这套理论用在叛军身上。
何况江无眠又不是不让建元帝放下恩怨,而是适当惩处,该如何处罚就如何处罚。甚至视情节严重性,断掉几代人的未来,杀人不过头点地,江无眠这是要杜绝人入朝为官的可能啊。
一代人不在朝中任职,必然门庭衰落,三代人不在朝中任职,谁还认得谁?
虽说比不上诛九族,将人杀得干干净净以绝后患,但此举也相差无几,甚至比那更难受。
若是本身有能力在官场沉浮,却迫于这等惩罚无缘科举取士之路,看得见却争取不到,此举是杀人诛心!
建元帝没被江无眠的理论带跑,不过他心下的恼怒已是消掉两分。
正如江无眠所言,论迹不论心,这群人刺杀皇帝谋权篡位试图颠倒乾坤是不争的事实,只是部分人还算干净一点,尚且有救。
江无眠的意思也是争取这群人,其余人等该如何查办就如何查办,尤其是带头挑唆煽动的几人,死罪更是难免。
不过最后那点限制倒是心狠手辣,有点不像是江无眠这小子出手,然建元帝一想他在岭南大开杀戒,抄家毫不手软的作态,一时之间也拿不准这到底是不是江无眠新想的点子。
他看江无眠的眼神都开始不对劲起来。
想不到你小子在岭南也只是针对商队,到了京城都敢对未来三代人出手。
江无眠想了想,还是为自己所剩无几的名声的辩驳几句,“陛下,此为科举取士的隐形审核条件,三代直系血缘之中为人清白无犯罪者才能入朝为官,本朝取士时也有此条作为参考。”
不然写在卷面上的三代直系血亲是白白摆在上头彰显笔迹的不成?
这不就是日后发展出来的政审,现在不过是个雏形,而且仅是作为参考凭据之一,最为主要的还是本人才能。
日后那是政审不过直接失去资格,现在还没这么严格,他不过是将其作为主要参考条件单独列出来而已。
伍次辅眉头一挑,与默不作声的李阁老对视一眼,这确实不是秘密,但也是潜规则而已,不会放到明面来说。
江无眠知道此事还能将之用在这里,脑子确实灵光,既保全了建元帝面子又能让人不至于窝火,还能杜绝政敌的仕途发展,一箭双雕之策。
五十年之内,这些失败者都不会作为竞争对手出现在朝堂之上。若是再限制一番对方不能行商的资格,怕是百年之内都不能东山再起。
笑话,也不看看现在的读书人现状,寒门之内能有几个走上金銮殿的?
没钱就意味着不能买书看书,不能拿笔墨纸砚练字,三代之后,书香门第只能作为祖上荣耀挂在嘴边彰显一番罢了!
建元帝沉默片刻,竟道一句:“刁钻之计。
说是这么说,可他言行举止皆是赞同,连其余人等也是默默认同。
昔日只说谢砚行此人踩着建元帝的底下来回溜达,今日一看,他这弟子才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不仅踩着建元帝的底线蹦跶,完了还能将事情圆回去,好似任何困难在他手里一转都能转成好事。
果真不容小觑。
第171章 朝上
殿内商议一番明日细节,众人就此散开。
江无眠在一锦衣卫的带领下再度从角门处离开,码头船只上,林师爷见他回来,忙迎上前。
“大人,再行歇息一个时辰该上早朝了。”这么晚了,只有一点时间休息,明日里的早朝定然是腥风血雨,不知明日能否撑住?
林师爷有些忧心。
江无眠点齐了人,吩咐下去,“今夜至明后两日,一切小心,全都警醒着点。着人看好火药,不得有误,战船每日检查淡水,若非是熟人皆不可信。”
熟人不是完全可信,船上最好是自行打水,江无眠把此事交给后勤监管,林师爷督导,参军主要负责监察追击敌人。
次日早朝,江无眠听着传唱声步入金銮殿,大朝会上人人皆是喜色,也有人面带忧色,然众人眼神皆是看向上首。
众人等待期间,又有锦衣卫、御前带刀侍卫、禁中军分别入殿,氛围顿时肃杀起来,好似严冬提前降临。
皇帝回归的消息一早传到众人耳中,不论是谁都在等待建元帝露面,多日不见到底是身体不好还是另有情况,或者是以身为饵钓韩昭鸿出面。
总之,众人心焦地等待建元帝上朝。
同样安排好的顾念瑾焦急难耐,建元帝没能死在其他地方,反而让人安然无恙回到京师,的确出乎意料。
原本计划在他消失期间拉拢京中诸多将士,说服对方跟随韩昭鸿的步伐,另立新君,本人也能有个从龙之功。
可惜,计划失败,不得不走第二条路。以手中这些兵力,足以探入宫中行刺,当着众位朝臣的面劫杀建元帝和太子,再用朝臣的家人性命威胁这群人站队,这样一来,朝中就彻底把握在他们手中。
白楚寒被引到定陶,还有两府县等他去攻占,一时半刻根本赶不回京师,就算带人飞奔回来又能怎样?
届时自己已带人攻占京师,白楚寒才是真正的叛军!
到那时,他顾家何必再镇守边疆,以满门鲜血尸体向建元帝彰显忠诚?只要手握大军,成为异姓王不过是韩昭鸿一道圣旨之事!
韩昭鸿若出尔反尔,不认他们之间的合约,那也别怪他心狠手辣,直接杀了韩昭鸿谋取皇位!
不急不急,现在还是要等拿下金銮殿,传出天子驾崩与太子哀毁过度的消息,大势就能定下一半!
金銮殿上,吏部尚书汤兴彦眼角余光正能看到锦衣卫腰间佩刀,心中一紧,当日合作并未说到细节之处,只是等人出面时指认上首之人不是建元帝,或者身份存疑,不然就以虎符为凭证明身份。
眼神飘忽一瞬,汤兴彦惴惴不安,然当建元帝出现时,他仅是顿了顿,便下定决心。
——事已至此,他已无退路可言,要么辅佐韩昭鸿登临帝位,青史留名。要么一败涂地,遗臭万年。
是何选择,一目了然。
群臣叩首拜过建元帝,齐总管尖锐嗓音响起,“列卿入座!”
众人这才缓缓起身,各自坐在平日位子上,神色肃穆地看着御前的一亩三分地。
关键时刻,金銮殿上万籁俱寂,手中虽有折子要递,然现在这等情形,谁也不敢冒头。
昨日商议的几人也仿佛是刚刚见到完好无损的建元帝,眼中老泪纵横,江无眠就在兵部尚书身后,五大三粗的汉子红着眼眶,然仔细一闻,还有淡淡姜味。
江无眠:“……”
大周佩戴香囊的习俗是装上驱蚊或是宁神的药物,而不是塞一把姜片,还要特意榨出姜汁来。
不过很快,兵部尚书给了江无眠一个眼神,示意他有话快讲,等下打起来就没人注意这等小事了。
江无眠接到暗示,按昨日商议的顺序,先行出列,恭敬地起身对着建元帝行礼道:“陛下,臣有本奏。”
建元帝一见到江无眠便想到账簿,不过今日所言之事,倒不是伸手要钱的,反而是揪出蠹虫抄家给钱的。
他微微颔首,“江爱卿尽数道来。”
“臣所言并非眼下之事,但也相关,甚至叛军粮草辎重半数从此出。追本溯源,此事正与臣之前探查的土地买卖一事相关。”
说的是旧事,然事有关联,更是和叛军有所牵连,还是至关重要的粮草,这等大事,众人自然是支棱耳朵朝他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