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者神态特征各不同。
神色坚毅,刺客兜帽佩长剑,肩胛长羽,身缠蛇骨的是乌耳墨斯。
神秘莫测,半肩袈裟半肩彩纹,身挂象牙念珠与肝脏标本的是苏摩罗陀。
但他们都各自拿着一只水瓶,恭敬地斜向中央。瓶中流出的清甘缓缓地坠进地上石槽里,发出清凌的淌水声。
面前破烂衣裳的流浪汉的祈福完毕,荀听用手掌触碰他的额头,轻念:“女神赐佑你。”
之后,他伸手蘸了清澈的水。登时,他湿润的手中柔光流转,水滴凝结成一颗小指指节粗的泪滴状晶石。他将此“圣泪”递交到忏悔者面前。
流浪汉接过,将其珍贵地捂在胸口,感激涕零地亲吻了主教的手背。
“圣泪”其实是乜伽女神一个非常高阶的神赐,消耗量巨大,神赐凝结出的甘露的确具有驱除人体污秽、治疗病变的效果。
也就是说,其实整个圣泪沐浴的流程有用的只有“凝水成甘”这一步,什么念词、忏悔、祈福、劝导全是人类的仪式感。
荀听倒不反感这些仪式,能给人心灵清洁和安慰也是好事一桩。不过他的观念还是比较内敛的,“吻手”这一步骤起初让他很不适应。
但一上午过去,人已经麻了。
弥尔蓝趁着这空闲,掀开告解室后面的帘子,小声问道:“还好吗?需要回升精力吗?”
举行圣泪沐浴时,是需要邀请“蔚维达尔”的信徒在场来支持主教的精力的,否则,任是谁都承受不住“圣泪”的巨大消耗。
“暂时不需要。”被蒙住眼睛的荀听看不见东西,他伸手,拨开面前的丁零当啷的流苏——主教执行仪式时需要戴着遮住视线的面饰,意味着“女神用心去感受子民的苦楚”,以及“神流泪之时不可为子民直观。”
但荀听觉得很扯淡,他皱眉说道:“我觉得这东西除了加重我脖子的负担之外没有任何用处。”
弥尔蓝站着说话不腰疼地一扬下巴,说:“戴着呗,多好看。”
柏羽为荀听递上一杯水,说道:“我让治安佣兵尽量控制一下人数。”
又接连进来几个人,或絮叨,或哭泣,或吟唱,祈祷与忏悔的行为千奇百怪,荀听都耐心地听完了,并赠予劝导和圣泪。
直到进来一个颤颤巍巍的老妪,她的皮肤如沟壑纵横的泥土。翳是眼睛死亡的过渡,而她的眼里已横尸遍野,眼球只有挣扎着才能窥见丝丝天光。她被一个孩子扶着走到主教面前,屈身跪地,说道:“愿女神保佑他。”
荀听见了小孩的声音,于是问道:“是这个孩子?”
“不……”老妪气息微颤着说道,“愿女神保佑怀霏殿下,我……我们怀霏殿下受苦了呀。”
一旁的小孩也学着老妪的模样跪拜,学舌道:“愿女神保佑怀霏殿下。”
“……”
荀听疲倦的神经被这个名字拨了一下,瞬间清醒了。
他蹙眉,片刻启唇道:“你知道你在为谁祈福吗?”
“我知道,我知道……我要死了,但脑袋还没糊涂。”
“那你知道……怀霏他有罪吗?”荀听叹气道,“他亲口承认的罪名,自己进的监狱。”
“我知道,我知道……”老妪也不明白皇室里的个中纠葛,不明白怀霏为什么要这么做。她只是记得自己受过恩情,反复地嘟哝着,“可是没有殿下,这孩子活不下来啊,好多孩子也活不下来啊……”
她紧抓着孙子的手,说:“殿下他是有苦衷的,有苦衷哟。”
“……”
老妪努力地转动眼球,脸上的深壑夹着陈年的泪水,她说道:“我……我们每年圣泪沐浴都会排队来求,可赐佑从来没有挨到过我,这一等几年过去了。多亏了大降霖,我才能在这儿见到您。十四日大降霖啊……”
老妪似是想起了什么往事,喃喃说:“十四日大降霖也是怀霏殿下为我们做的呀……”
荀听心弦一紧:“等一下,还有其他人要来为他祈福?”
老妪情绪很激动,像是怕主教听不清似的,总是在重复着说话:“是啊,是啊。”
连晟谕廷中都无人敢为怀霏求情,若是这帮平民的行为被其他主教发现,大概率会因谋逆罪而入狱或赐死。
“你们的祈福我听见了,若是你还有什么请求,我可以尽量满足你。”荀听赶紧说道,“但你一定回去劝告你的同伴,让他们接下来的十三天里,不要再提起这件事了。”
老妪连连点头:“好,好……”
荀听照常伸手蘸水,掌心凝结了一滴清澈透明的纯洁露滴,递给老太太,说:“您……你记得就好,拿上它离开吧。”
“我不要圣泪,”老妪却推开他的手,说,“请您把圣泪给他,给怀霏殿下。我们一共有三百零一个人,只乞到了这一滴。我们听您的话,以后不再来,这一滴就是我们三百零一个人的,请求您把这滴圣泪给怀霏殿下。”
“……”圣泪还在手心漂浮着,荀听怔了好一会儿,说,“我答应你。”
话落,老妪磕了个头,道:“感谢您。”
她的孙子小小地匍匐着,学着奶奶之前的话,稚声稚气地说:“怀霏殿下受苦啦。”
说完,祖孙俩行了吻手之礼,之后如两片一大一小依偎在一起的秋叶,互相搀扶着离开了这里。
荀听把手收回,深叹了口长气,将这滴圣泪收进了怀中。
怀霏……
荀听默念了一声这个名字,他看不见祖孙俩离去的身影,但老太太的嗓音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像是有人用尽全身颤力推开了“盖棺”的一条缝,让荀听之前对怀霏“定论”稍稍松动。
良久,他的心绪涟漪都未消散,而下一个人已经走了进来。
荀听立即整理好神色,正襟危坐。来人脚步声清响,走到他面前,沉默着伫立了一会儿。
他就那么站着,也不依照流程行礼。
听他不说话,荀听只好先行“背词”,说:“你心有何愧?心有何挂?”
久之,对方开口了:“我……”
“我”之后没声音了。
荀听闻声一愣:“?”
这声音是爻的。
荀听差点就脱口一句“你来这儿干什么”。
他怎么去排队了,来凑热闹吗?
荀听看不到爻的表情,只听他沉寂良久之后突然轻哼了一声,不知道是不是笑。
爻说:“愧罪太多,神明还佑我么?”
荀听还没搞明白他为何突然出现在这儿,他本想说:你可是外交使者,你想要圣泪直接开口问我要啊!
但他又不能在此神圣之地公然亵渎教廷仪式,于是到嘴边的话稍稍过了一下脑子。回道:“不必问神,我自会佑你。”
对面的爻不回话了。
荀听想直接进行抚额一步,不过他觉得爻应该懒得蹲身受礼。正当他打算收手时,本来矗在那里哑然无声的爻,竟叹了一口气,缓缓地单膝跪地。
听见动静的荀听微愣:“……”
荀听的手在空中踯躅,他心怀着无数疑问,只好先顺势轻触了一下爻的额头。
随后,他手蘸清水,掌心凝出圣泪,递向跪地者。
爻接过圣泪。
这次的消耗让荀听的精力有点临界了,神赐使用完,大脑霎白了一瞬。
回神的空白之中,荀听感到手背有羽毛搔过,这让他麻木的触感莫名地苏醒了起来。
……是爻在他的手背上落下的吻礼。
作者有话说
爻:想要圣泪,但会乖乖排队。
荀听:……你人怪有礼貌的还。
第14章 罪人怀霏
从南希伯出发之前,卡佩斯总统嘱咐爻从乜伽晟国带回滴圣泪来。
这东西用来养身或疗疾效果极佳,但想要凝出来可不容易——信徒神犀数量要够充足,神赐阶数也要够高,除此之外,需要神赐使用者本人拥有一些技巧。
大降霖头日的晚上,为了速成技巧的荀听一宿没睡。爻早晨来找他时,只觉得主教整个人比前几日更加蔫了,于是踌躇了半天都没好意思开口。
看到大教堂外在等待圣泪沐浴的百姓人头攒动,爻便去和祈祷者们一同排队了——这样至少不用费事儿去想冠冕堂皇的理由。
他其实明白,只要他出声时,主教就一定会认出他。就算自己不去履行这些繁冗礼节也没有什么关系。
但他还是鬼使神差地按照流程走完仪式了。
只是他没有注意到,自己起身离开时,荀听还在愣着。
……
头日的圣泪沐浴结束,浑身袭来的疲倦和劳累仿佛把荀听的灵魂啃了个干净,他在回去的马车上昏睡了过去。
鼓婆区与净舌区的环境是天壤之别,这里的机械产物的使用量大大减少,更加贴近乜伽古国的样子。
高耸的红砖建筑旁躺着用帽子乞讨的流浪汉,佣人端着污水盆驱赶他们,未果,衣衫褴褛的可怜鬼如饿死似的不动弹了。
佣人只好嫌弃地绕开他,把巷道里晾晒的衣服收走。
暮色微醺,街上开始出现了一种高大臃肿而身材佝偻的怪异人类。
他们的皮肤病白,眼睛已经退化了,原来的双目处只剩了两条缝,这些是奴隶公司豢养的“蚁奴”,是城市夜晚的苦力,负责替人们和机械去完成重型劳务。
鼓婆区居民视他们的存在如呼吸般平常,他们就像是乜伽晟国剥去工业化的外皮之后,内里正在运作的最真实而腐朽的细胞。
荀听的宿处在鼓婆区的中心,那里算是最干净繁华的地方——虽然“繁华”根本无法与净舌区比较。
柏羽掀开马车的帘子,看到爻正靠在别墅入口的白色拱门处,无聊地望着向墙壁挂灯上不断冲撞的橡木蛾。
他身边还有同样在等候的仆人,见马车来,仆人上前迎接,而柏羽小声说:“父亲睡着了。”
“那就别叫醒他了,”弥尔蓝从另一辆马车上下来,对一男仆说,“过来搭把手。”
弥尔蓝让男仆背身微蹲,让其余人把荀听扶上去。而仆人刚准备好,爻却用手背轻拍了一下他的肩头。
仆人抬头望向使者,立即会意,退到一旁去。
弥尔蓝一挑眉。
只见爻将荀听揽向自己,把他的胳膊搭到肩膀上,伸手去捞起荀听的后背。
但这抱法未遂。
荀听本就不是睡眠很沉的人,一点小折腾就让他睁开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