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跟柯德拉第一次见面还是在南希伯主城,当时希什正在和他吵架。
柯德拉是卡佩斯的养子,他性格怯弱但善良温和,十分有头脑,是卡佩斯看好的继任者。自从柯德拉参与了“成神之旅”后,荀听就再也没有听说过他的消息。
荀听还记得他第三命的那段日子,坐在轮椅上的柯德拉经常喊他“荀”,他会认真地解读荀听的手语。柯德拉每天都会和却杀一起去主楼的顶层照看花朵,满月喜欢落在他的头发上,他也不恼,总是笑呵呵的。
没想到再次遇见,竟然是以这种方式。
荀听惋惜地看向自己的手掌。他头一回很希望自己的系统出现bug,也能像弥尔蓝和战止序那样一体双魂,但是他没有那么“幸运”。
听洛正直说,柯德拉的队伍在大荒出现了一些意外。柯德拉失踪了很久,一直杳无音讯。没想到阴差阳错地让洛雷给救回来了。
洛正直问:“公子,您在大荒经历了啥呀?”
看柯德拉刚被洛雷捡回来时的伤势,就只知道他单独在大荒存活的这段日子有多痛苦了。
荀听揉了揉眉心,说:“抱歉……我不太记得了。”
洛雷用力地拍了洛正直一巴掌,他对荀听说道:“公子,我们现在正在明睛大荒西北部边陲的阿呜蒙驻地,我叫人把你醒来的消息告诉总统了。等过了这几天的风头,我把您送回南希伯主城。”
他问起此时的年份,发现距离吠渊献骨整整过去了三年。
荀听心中恍惚:“……三年?”
难道是因为殉的力量衰退的原因吗?他的重生间隔越来越长了。
所幸这三年里,496号并没有再次回来。
大迁徙已经初步开始,乜伽王子带领着来自南希伯、乜伽晟国、太安城以及独立属各大家族的第一批精英佣兵到达了明睛城,打开了尘封已久的昇塔大门。
“归巢之路”花费的时间可不止这些年。如果只靠人力硬闯,他们绝对是不可能在三年这么短的时间内到达明睛大荒中心的。他们能做到,是因为乜伽王子提出了一个十分疯狂的想法:却杀让恶名薄打碎了自己,请神“杀天子”。
却杀一回生二回熟。他作为一个容器,竟然硬生生地抵抗住了宿主煞的意识侵蚀。他靠着荀听留给他的道具苏摩罗陀的“驭兽图腾”,驾驭住了这只暴虐的第二阶梯朽神。
“驭兽图腾”是一种颜料,会自动在使用者的皮肤和额头上形成红色的图腾图案,使用者可以驾驭一切拥有兽性的动物。
……荀听曾在混沌海见过黑猫形态的“煞”趴在朽神殉的怀里,没想到驭兽图腾居然真的能对祂起作用。
佣兵们描述起那个震撼的场景:却杀赤裸着上身,肌肉与手臂画满着发光的红色图腾,煞正从他腹中的碎洞中不停地释放出来——翻腾的黑色云雾如同滔天的海浪,不断冲击着周围的一切,在巨大的压力之下,被裹挟其中的却杀竟然“逆流而上”,抓住了煞骇人的颅骨。在煞大肆破坏之前,控制住了祂。
于是,“敞开了吃”的煞,几乎吞没了路线上所有的中小型低阶朽神。
这次没有荀听来填补容器,佣兵们费了好大的力气才用混合材料将却杀身体的碎洞补好。
之后,却杀用吠渊骨头做成的钥匙打开了“诺亚方舟”的大门。
随着门扉的开启,昇塔一层的壮丽之景缓缓展现在佣兵们的面前,很难想象这是上一个时代留下的产物。
结束之后,却杀昏迷了近一个月。迁徙的路线的建设全部交给了卡佩斯和怀梵。
目前“二代归巢路”已经基本开辟完毕,第一批人已经顺着道路到达了昇塔。
不过,计划进行的过程中也出现了问题:因为迁徙批次和名额的问题,各方势力产生了严重的分歧。因为每个人都心照不宣:昇塔容不下晟洲大陆所有的人,一定会有人被放弃。
南希伯的神圣乜伽教借此东风重新复苏,联邦内集结了一大批抗议迁徙政策的势力,卡佩斯的反对党派人数暴增。卡佩斯一边暴力镇压闹事者,一边洗脑民众“每个人都不会被放弃”——其实卡佩斯自己也心知肚明,这是安抚民心的漂亮话。迁徙的目的只是保存人类的火种,没有义务照顾到每一个人。
有许多反对党质疑卡佩斯存有私心,他们认为灾难并没有严重到人类要“弃多保少”的地步,卡佩斯联合各国这样做,只是在借机党同伐异,巩固自己的势力而已。
对此,卡佩斯公开了乜伽宇的神谕指示,说她“造假神谕”的声音又流传起来。
各国都出现了相同的质疑声音,只不过盯着卡佩斯的眼睛最多,南希伯是舆论最混乱的地方。
卡佩斯不再解释,不容置疑地继续着原先的政策。
几天前,一伙暴徒在公共场合袭击了卡佩斯。卡佩斯在主城养伤时,城内发生了暴乱。所以洛雷才会和荀听说“过去这阵风头再回去”。
荀听不禁奇怪:“总……母亲手下那么多精锐,希什大哥也陪伴左右,居然会被这群人伤到?”
“谁知道那群废物佣兵怎么搞的?我要是在旁边,保证卡佩斯一根头发丝都掉不了!”洛雷恨铁不成钢地说。哈煞族人擅长蛮力战斗,不太喜欢动脑子的活计,她只说:“总统受伤之后,希什都疯了,他当街斩杀游行者……他的虐杀手法跟他爹是越来越像了,这样下去得出事……哎哟,总之城里乱成一锅粥,公子你才好转,就别回去凑这个热闹了。”
荀听沉默了一会儿,说道:“洛奶奶,我好多了,你还是送我回去吧。”
洛雷无奈:“小公子,你怎么还不听话呢?”
“平时母亲处理要务时我就伴随左右,母亲信任我。现在正是她需要我的时候,我怎么能不管呢?我回去向她报个平安,或许她还更安心。”荀听温声道,“再说,奶奶你也很担心母亲吧。”
洛雷沉默了一会儿,她叹了一口气,说道:“行吧,反正哪里都是一样乱,还不如回家‘喝粥’呢——不过,还是要等你身体恢复到能正常进食。”
荀听点了点头,他问:“奶奶,我出去的这些日子里,爻……他回来过吗?”
“哎哟,提起这小兔崽子来了。”洛雷拍着大腿,埋怨道,“他当了乜伽王子就没回家来看看我!光让满月给我寄来一封信,我气得到现在都不愿意打开看!”
“……”荀听道,“您别怪他,爻可能只是太忙了。”
洛雷似乎气得并不是却杀不回家,而是他舍命冒险,她担忧道:“我知道……你说除了他,谁能想出来‘把自己打碎’这种不要命的损招呢?”
洛雷叹气:“哎……现在,能叫他惜命的人不在他边上,他做事就更不顾虑了。”
“能叫他惜命的人?”
“是哦。他在信上跟我说自己找了个伴,是兽系的信徒,但是没空带回来给我看。”洛雷说,“我猜测着,他说的伴就是那只可以化成人的吠渊。他亲手取了人家的骨头做钥匙,肯定不好受。”
荀听愣了愣。
他潜意识里的却杀是铁石心肠的,好像世界上的一切在他面前死去,他都能做到无动于衷。荀听这时恍然发觉,他对却杀说的那句“想死在你的手里”,是一句很自私的话。
洛正直在一旁疑惑道:“妈,你不是说不愿意看爻的信吗?”
“我看了又怎么了,”洛雷拍了他清脆的一巴掌,说,“叫你多嘴!”
……
回南希伯的路程有三天,有洛雷和正直的护送,他们十分安全地从大荒回到了南希伯。
在城门曾经为“朝闻台”英雄们过举行送行的仪式,当时这里有数千人围观,繁华、壮阔,如今盛景不再,城门口的建筑被破坏过,成为一片萧败的废墟。
果然没出几里,他们就看到了正在打砸的游行者队伍,两旁的普通民居房门紧闭,里面时不时传来孩子的哭声。
因为要护送柯德拉,洛雷尽量避免惹事,强忍住没有上前阻止这群暴徒。
游行者似乎是神圣乜伽教的教徒,一直以来都是卡佩斯反对者。这群人崇尚朝闻台为女神的“净地”,而发布招募令、引导人们奔赴朝闻台的卡佩斯则是玷污净地的罪魁祸首。
一个游行者踢踹着房门,砸着民居玻璃,一边大喊:“你们这群为虎作伥的垃圾!不准支持卡佩斯!把选票投给列文德将军!不然你们迟早会被那个吃人不吐骨头的毒妇抛弃的!”
忽地,传来一声惨叫。有一只白骨恶犬从房顶窜下,咬住了此人的脖子,其他人见状立即撤退。
希什领着他的巡逻队伍从巷道中走来,他的神情愤恨,对骨犬说,道:“把他的头撕下来,扔到护城河里。”
骨犬听话地照做了,街道上响起了残忍的撕扯声。屋内的孩子不再哭闹,所有的声音都静了下来,似乎希什的气场比方才的游行者还要更具有压迫感。
希什还不解恨,用脚踩住地上的无头尸体,将对方残存的手指一根根地碾碎。他的手中闪过灰白色的光芒,用神赐将此人的骨头全部剥了出来。
旁边的佣兵都不敢劝阻,希什说:“把这死人挂到大街的路灯上去。”
洛雷终于看不下去,上前道:“公子,算了吧。这大白天的,民众还要出行,没必要给制造这种恐慌。”
希什抬头看了她一眼,皱起眉头,道:“洛雷?你回来干什么?”
洛雷说:“我送小公子回来。”
希什一怔,他看向车厢中的“柯德拉”。和希什那双碧绿的眼睛对视的时候,荀听的心中掠过一丝寒意。
希什的白发长长了,乱糟糟的刘海遮挡着他的双眼,他的眼里是多到恐怖的血丝。他的形象不修边幅,神色尽是疲倦,和之前那个趾高气扬的少爷大相径庭。
卡佩斯是希什从小到大恐惧又敬爱的人,母亲在他心目中几乎代表着“强大”和“不可战胜”。卡佩斯被袭击一事对他的打击很大,愤怒和自责的情绪几乎压垮了他。
希什看到“柯德拉”的时候,第一反应是大笑。那笑声令人背后发寒,他冲过来,想要揪住荀听的衣领,但被洛雷拦住了,他道:“你这个废物,你不是死了吗?你怎么还没死啊?你他妈的不好好待在臭尸堆里做你的英雄梦,现在回来干什么?”
荀听皱起眉头,他不知道希什对柯德拉的恨意已经深到这种程度。现在的希什并不冷静,他决定先保持沉默,不继续挑动他的情绪。
希什对洛雷大喊道:“你把他送出去,让他滚!”
洛雷身为卡佩斯的得力手下,也是希什的长辈,毫不示弱道:“你闹什么闹!小公子回来是帮忙的,你小子有多少脾气都给我憋回去!”
希什固执道:“好,你不让他滚,我来动手!”
“正直,你先带小公子过去,”洛雷道,“希什,你试试看!”
就在气氛紧张之时,十四出现了,他的身边还跟随着蜉蝣。
蜉蝣终于找到了希什,他焦急地跑到了希什的身边。
蜉蝣现在已经会说一些简单的人类语言了,他抓着希什的胳膊,磕磕绊绊地说道:“母,母亲……醒了,上午……”
希什愣道:“什么?”
十四随后通知洛雷,道:“您终于到了,总统等了您一个上午,她让您把柯德拉公子送到她的房间来……”
“等等,她的伤怎么样了?”希什眼中的愤怒终于消逝,取而代之的是真情实意的急切,“母亲上午就醒了你为什么不叫我!我这就收队,回去……”
“公子,”十四犹豫了一会儿,道,“总统只说见柯德拉公子,我想应该是商量政务,您先等一会儿吧。”
希什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不再吵闹,看着载着柯德拉的车进城。他无缘无故地呵斥身边的佣兵队,让他们滚回去,原地就只剩了他一个人。
荀听有些担忧地看向希什的方向。只见他在阴影中独自站了一会儿,忽然,希什蹲下身来,一只手搭在膝盖上,一只手蜷着抱起了脑袋。以这样的姿态在残破的房屋残骸中,他像一株落魄的菌类。
蜉蝣担心地蹲下来,歪头,试图看一眼希什的脸。
母亲的爱与不爱表现得十分明显。
从外地赶回的柯德拉刚到城门口,她便第一时间将他召到身前来。而即使卡佩斯已经苏醒了半天,也不会想起来见一眼在门外守她三天未寝的希什。
……
洛雷将荀听的轮椅推到了卡佩斯的床前。
卡佩斯并不喜欢寒暄,她看到柯德拉还活着,只问了一句:“身体还好吗?”
荀听道:“多亏了洛雷奶奶的照顾,我好多了。”
于是卡佩斯松了一口气,说:“那就好,这段时间,我需要你做一些事。”
卡佩斯直入主题,说:“柯德拉,一直以来你的公众形象都是温和、平易近人的,在民众中有大把的支持者。你的父母曾经参与过叛军,反对党之中有不少人对你有感情在,他们把你看作他们的潜在帮手。现在局面一团糟,你失踪又回来的事情,一定会引起所有人的关注。”
“我需要你与反对党周旋。与此同时,去安抚你的支持者,告诉他们迁徙政策的合理性,并且激起他们对反对党的愤怒。”
“我会让希什暗中助你,如果你需要做点‘不干净’的活,无论杀人还是越货,就安排他去做。”卡佩斯说,“如果你需要我来演戏以取得反对党的信任的话,我会配合——比如你现在捅我一刀。”
“……”这番话听得荀听惊心动魄的。
看卡佩斯的神态,他应该经常和柯德拉这么商量事情。
对卡佩斯而言,根本没有什么偏爱。希什和柯德拉都是手里的工具,只是她用着顺不顺手的区别。
荀听道:“……导致您受伤的这场袭击,是您特意安排的吗?”
“是,”卡佩斯淡淡道,“我知道,有很多极端信徒趁着我疗养,在城中猖狂放肆地打砸抢掠,这也是我想看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