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听试图和殉沟通,可意识海中仍旧空无一人。
荀听不敢贸然请神,如果朽神殉已经消失,他不知道再举行祭祀仪式会造成什么后果,轻则献出祭品却一场空,重则请出其他不可控的东西。
正当他们焦头烂额时,科宗院找来了文献。
关于底巢之眼的记载可追溯到黑沼时代,在乜伽元带领下,以乜伽寰和英雄乌耳墨斯为代表的人类精英们,对囚禁它们的底巢之眼开启了讨伐。最终消灭了巨眼,使得人类重返地面。而讨伐的方式也十分简单粗暴:底巢之眼的大眼球有朝上和朝下两面,只要将他们同时射死,触须就能彻底收缩回去。当时部落种族的技术落后,底巢之眼所在的位置又相当之高,导致讨伐祂的战役相当艰苦,使部落几乎损失了上万人。
内部的眼睛具有监视作用,他们可以派出一定数量的人去地面诱引内部的眼睛,再选出人来驾驶飞行器,朝眼睛射上一箭。
外部的眼睛监视能力不强,起到的主要是观察外界的作用。但射击外部眼,他们得先出去。
黑沼时代对底巢之眼的讨伐完全是靠人海战术,一批批不怕死的人硬着气向外冲,触碰到触须的人化成乌脓,后面的人则迅速补位,最后竟然用堆叠成山的人尸挤出了一道可供一人钻出的缝隙。
以他们现在的人数是绝不能用这种方法的。
卡佩斯派了几名精英乌耳墨斯信徒,试图悄无声息地穿过底巢之眼的触须丛林,但是他们全部都没有回来。
荀听将自己的神明道具“蔚维达尔的戒盾”借给了一位探路的佣兵,对方虽然身体毫发无损地回来了,却发了疯。
他的整个大脑侵蚀、萎缩,到了阿呜蒙信徒也无法恢复的程度,不久,他便全身腐烂,死去了。
只要被底巢之眼发现,无论是肉体还是精神上都会受到伤害,而戒盾只是一个无懈可击的“物理防具”。
现在,可能的办法全部被堵上,他们再次陷入了困境,只能祈祷外侧会有人来营救。
被围困的第九天,有佣兵从地面观察镜中看见,天空飞过去一只的大雁。
或许不是大雁,是其他鸟类或者巨兽族,无论它是什么,这只鸟儿的出现让佣兵欣喜若狂。但随后,他的喜悦就消失了。
底巢之眼的瞳孔锁定了这只鸟儿,它的身体炸裂开来,羽毛和肉化成漫天飞的乌脓,剩下一摊黑泥与眼球掉落在了屋顶上,那摊黏腻的内容物张嘴,发出了尖锐的哭喊。它恐怖的死法和地面上人类是一样的。
佣兵回去报告了这一发现。
至少这只大雁的出现说明,外面的东西是可以自由穿越进触须丛的。
目前能搜罗来的乌金矿预估维持他们十年的燃料供应,但水源和食物只够一个月,当一个月过半时,太久见不到阳光的人们再次被焦虑和恐慌笼罩。
卡佩斯开始尝试向地底下挖洞破局。
荀听则负责安抚民心,以及想办法获得赫伊曾的火种。
意外的是,他并没有在赫伊曾身上浪费多少时间。赫伊曾配合他进入了大脑星辰,荀听拿到了维洛斯的火种。
赫伊曾是抱着必死的心来到南希伯的,他得知卡佩斯死讯之后,痛苦而震惊,在亲眼见到死去的卡佩斯之后,打算偷走她的遗体,与她死在一起。
赫伊曾还爱着卡佩斯。他与黑太阳教会助纣为虐,不是因为他有多赞同日珥大父的理想,他就是想让冰冷的卡佩斯为他产生感触,无论是痛苦,悲伤,还是愤怒……他做这些疯狂的事,只是想得到她的一个道歉。
这一丝余烬般感情最终被利用殆尽,赫伊曾已经心灰意冷,他已经不在乎卡佩斯怎么处置他了。
希什对于赫伊曾这般病态的情感感到不解,他质问父亲:“罪孽就是罪孽,说白了,你只是为了一己私欲去杀人,凭什么说做这些是为了母亲?”
赫伊曾懒得抬头看他,道:“宝贝,你也是卡佩斯的一条狗,没资格跟我这么说。”
“我没资格,谁有资格?!”希什怒道,“我杀人,是因为我觉得爽快,把他们的皮剥下来能缓解我的怒火,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自己!你就是不敢承认,把母亲当成你的替罪羊。赫伊曾,你是懦夫。”
希什并没有和他的父亲争吵出个所以然来。
荀听摇着轮椅,追上希什。
他已经告知了希什自己的身份,希什没有为柯德拉的死感到震惊,他安静而坦然接受了这个事实。
两人并排坐在黑暗中,蜉蝣仍旧躲在希什身后,中间放着一盏闪烁的蒸汽灯,看着远处的人在挖向城门外的通道。
好一会儿,希什对荀听说道:“为什么世界上的蠢货那么多?”
“嗯?”
“赫伊曾,你,爻,还有蜉蝣,都是蠢货。”
“……”荀听道,“我能问一下,这些人是哪里惹到你了吗?”
“蠢货们要求所有的情感付出都要有回报,不然就会失望,做出一些蠢事儿来,他们明明就是自私的人,还自我感动地以为是‘为了对方’。”
希什成长环境已经给他训练出了一套自我防御机制。他对一切付出与回报都视而不见,坚定不移地用“自私”给自己砌高墙,最后养成了这破性格。
天性张扬的希什将这些痛苦外化了,否则敏感的他会过得很难受。
荀听也不试图说服他,自嘲道:“你就当我蠢吧,如果我知道了深爱的人从来不在乎我,我估计比赫伊曾还……”
荀听一顿。
希什道:“还什么?还有比他更残忍的人吗?”
荀听脑海里浮现出的是496号。接连不断的背叛和爱而不得塑造了496号,但荀听一点也不觉得他值得同情。估计希什对赫伊曾的看法和他对496号差不多。
于是荀听不说了,耸肩,道:“还蠢,行了吧。”
“……”希什不知在想些什么,对他说,“对不起。”
荀听以为自己听错了,转头看向他。
希什又说了两声“对不起”。他道:“第一个是给你的,第二个是给爻的,第三个是……给柯德拉的。”
荀听道:“你怎么了?”
希什淡淡地望着看不见的天空,似乎举起了巨大的勇气,轻轻拍了拍蜉蝣的脑袋,说:“我也想要回报。”
荀听没有理解他这句没头没尾的话。
佣兵的脚步声打断了他们的交谈,对方匆忙地过来汇报:城门口方向地底下也被许多双小眼睛包围了,被它们发现的人会变得失明,底巢之眼堵死了他们挖地出去的方法。
不过,施工人员挖到了一块不同寻常的东西。
荀听一眼便认了出来,挖出来的是一块神明的赐碑。
成型的神明赐碑处都会建立对应神明的教堂或神庙,这一块显然不是南希伯主城中原来有的。朝闻台开启之后,接连产生了许多新神,以弥补神明能量的缺失,这些新神在大陆各处降下新的赐碑并不奇怪。
每个神明赐碑的样子都不一样。这一块赐碑是金色的,呈现出简朴的墓碑状,墓碑前摆有心脏和花束的雕刻。
看模样眼熟,荀听一敲手心,道:“这是乜伽王子……不是,这是怀霏的赐碑。”
赐碑就像是一个信徒群落的“图腾”,它的生长之地通常是有大量信徒或潜在信徒聚集的地方。
荀听总觉得这一块新生长的怀霏赐碑似乎在提示着他们什么信息。荀听膜拜了一下怀霏赐碑,触发面板,系统显示,怀霏赐碑在晟洲大陆仅有三块。
守夜在海鞘镇种下了最原始的一块,乜伽晟国的蚁奴聚集地鼓婆区有一块。南希伯之前并没有。
现在,突然出现了一块新的。
这块赐碑的出现,似乎在冥冥之中给被围困的人们带来了希望。三天之后,佣兵在观察镜中发现了一个体型庞大的人类,像是哈煞族人。
他一定是一个外来人,进到城中时,他笨拙地东张西望,他用力奔跑,寻找庇护之地,差一点就能到地下居住地的入口了,身体却被底巢之眼炸开——他的倒塌的四肢开始异化,佣兵于心不忍,将他近在咫尺的尸体拖进了地下。
佣兵将这件事报告给了荀听和卡佩斯,荀听前来查看了此人的身体,道:“是菲尼族人。”
对方的手中似乎紧紧握着什么,用蛮力完全扒不开,卡佩斯只好说了声“得罪”,将他的一根手指切开,拿出了里面的东西。
他攥着的是一个骰子。
荀听对此物相当熟悉,心中惊奇道:白猫骰子!
荀听按照规则掷骰子,不一会儿,落地的白猫骰子发光,另一边传来声音:“啊!联通了。”
这个声音如同是从地缝中照进来的一束光,有个佣兵甚至忍不住欢呼了一声。
荀听立即辨别出了这个声音,他道:“守夜?是你吗?你怎么在这儿?”
荀听之前将自己的白猫骰子给了却杀,而却杀在开辟二次归巢路的时候与守夜见过面,他发现守夜手里也有一枚。
却杀认为守夜之后会用得上,于是将一对都交到了他的手上。而这一个决定在这时派上了用场。
守夜问:“你认识我?”
“我是爻使者的朋友。”
“太好了!”守夜道,“你见过我的族人了吗?他带着骰子到这里面查看情况。”
荀听道:“抱歉……他被底巢之眼杀死了。”
荀听和守夜解释了内部的情况,他希望守夜能够在外面协助他们射杀巨眼。
守夜思考了一会儿,道:“我和族人也是逃难到此,寻找避难所的,我们资源已经不太够了……请问你们城里被困的还有多少人?”
荀听如实回答了情况,道:“没关系,如果你们没有余力帮助我们,可以将我们被困的消息告诉乜伽晟国或者太安城……请尽快。”
守夜道:“啊,原来你们不知道吗?大荒几乎封死了所有的道路,有很多‘巨人行走’还有‘厄婴使者’占据了铁轨和城市,我想晟国和你说的太安城,应该一时赶不过来了。”
众人陷入沉默,原来在他们被封锁的同时,外面发生了如此翻天覆地的变化。
卡佩斯让荀听噤声,她道:“城里有充足的能源、水源和食物,足够支撑上千人半年的生存,只要你帮我们射杀底巢之眼,我们可以共享这些资源。”
“嗯……”守夜说,“你们等一等,我需要和我的族人们商量一下。”
骰子的光亮消失。
荀听道:“母亲,你不该和他们撒谎,他们本来就很窘迫了。”
“城里还有许多武器和交通设备,只要他们帮我们,我们就有希望去找到别的庇护所。”卡佩斯说,“如果他们不帮,那一切都白搭了。”
卡佩斯不做无用的决策,她是对的。但荀听摇头,道:“我的意思是,我们应该相信守夜。”
卡佩斯:“我为什么要相信陌生族人?”
荀听不再争执,开始投骰子,众人焦虑地等待了近半个小时,光芒再次亮起。
守夜说:“爻使者的朋友。你还在吗?”
荀听道:“嗯,我还在。”
“商量完了,我们去救你们!”
荀听咬了一下嘴唇,说道:“守夜,我需要和你说清楚一个问题,我们的资源其实并没有那么多。”
卡佩斯为荀听的自作主张皱起了眉头。
守夜说:“哦!没关系啊。我们两边可以凑一凑。”
“……”
原来守夜一开始提到“资源”,不是在婉拒他们的,而是在计算资源够不够所有的人。
卡佩斯疑惑道:“你是怎么和族人商量的?”
“我说,在前面城里有一伙人被怪物困住在地底下了,但是怪物很危险,我们去不去救?大家都说要去。”守夜道,“我们之前也是被困在地底下的,那感觉很不好受,可能大家都很同情你们吧?”
这样纯真的理由,没有任何的利益掺杂。
这群长年被人类圈养在地下的“蚁奴”体型笨拙畸形,拼了命才重见天日,建立了自由的族群。可当他们遇见同样被困地底的人类时,竟然没有以怨报怨,反而是投射了人最本能的善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