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师弟,”鬼使神差地,薛应挽叫他,保持着语调平稳,不似从前在朝华宗的亲昵,更像一个礼貌的询问,“这也是要做的任务吗?”
“哐当€€€€”
越辞乍然动了下身子,后背撞到桌角,发出一声重响,桌上茶杯都跟着震了两震。
薛应挽也被吓了一跳,回过神来,忙关心道:“有没有事?”
“没事,”越辞回他,掩饰般开口,“你刚刚说什么?”
“就是你之前老是放在嘴边的任务啊,什么日常任务,支线任务的……”
不知是不是错觉,似乎听见越辞松了一口气,没等薛应挽讲完,截口道:“不是。”
“啊……不是吗?”
“不是,”越辞不想继续这个话题,说道,“很晚了,睡觉吧。”
往常的越辞总爱和他分享见闻,要将一件件事情都讲给他这个多年闷在相忘峰不下山的人,只过了大半月,就像变了一个人。
薛应挽脑子浑浑噩噩的,应了句“好”,困意袭来,聊天就到此为止。
又过了很久,听到呼吸绵长,确认薛应挽睡去,越辞才起身走到榻边。
漆黑而寂静的屋中,看到寝被勾勒出的单薄身躯,柔软脸颊一半埋在木枕中,发丝顺着床沿滑落,像是水墨落纸云烟,纷纷缠缠盘绕在一起。
第二日,薛应挽卯时便起了身,已经尽量减小动静,还是将越辞一道惊醒了。
“起这么早?”越辞眼下一片乌青,看来睡得不怎样,“在这处也要忙吗?”
“我早上一般要出去,”薛应挽道,“吃食会留着,药给你放在桌上。”
薛应挽给他用的药一部分是自己钻研琢磨的,一部分从朝华宗带来,皆是上好伤药,加之受的都是皮外伤,一夜间痊愈都不奇怪。
越辞揉揉太阳穴,清醒大半,抓起外衫套在身上,说道:“伤好得差不多了,我和你一起,就当恢复身体。”
薛应挽没说什么,算是默认同意了。
天尚还蒙蒙亮,需靠灯烛照明,镇上浮着一层雾,却已有不少货郎挑起扁担,托着货郎车到了街头。
越辞跟在薛应挽身后,一路随他走出三环巷,穿过满是柳枝垂髫的石拱桥,还不忘朝着桥下经过的鱼儿嘬嘬逗弄两声,
先是照例去了东市一家糕点铺子,老板蒸制糕点,他便在一旁看着,手中捧着本子记录,比如红枣糕要加几分水,茯苓糕要几时撒糖等等。
越辞对此不感兴趣,等在一旁,困怏怏伸了个懒腰,买了两个薛应挽一直盯着的枣糕,随后评价:“不如你做的好吃,老板请教你还差不多。”
薛应挽胆战心惊,确认离开到老板视野之外:“不许乱讲话,我还要继续学呢。”
越辞哼笑一声,说道:“哄你高兴成本真低,下次给你报个什么面点蛋糕班,天天学做糕点就好了。”
“蛋糕班是什么?”
“教你做蛋糕的,就是这些花里胡哨的糕点,”越辞道,“或者我去网上学,学了再教给你,保证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不带重样。”
薛应挽不置可否。
接下来要去采买今日吃食。得益于朝华宗灵气充裕,附近的蔬菜瓜果等收成都十分不错,买了些茼蒿,芋头,猪肉等物,这才一路看风景,慢悠悠地返回。
越辞打哈欠,嘴边还留着糕屑,一手替他接过提物:“这是我们今天午餐和晚餐?”
薛应挽想了想:“郊外会有野菜,有空的时候偶尔会去摘些,味道很不错,今日便算了。”
越辞正想问还要做什么,薛应挽已然轻车熟路走到了东市布庄,新买了床厚衾,托伙计送到住所。
“是不是有点过厚了,现在的天气盖着会热。”
薛应挽不急不缓:“我已经有一床薄的了,总不能再买一床薄的现在盖,太浪费。等你走了,这床是我冬天要盖的。”
离入冬还有个小几月,越辞脚步一顿,又三两步赶上,与他并肩而行。
“盼着我走?”
薛应挽瞥他一眼:“不是伤好了,什么时候回宗门?”
越辞恹恹地说:“没好透,现在回去,再被打一顿,人就废了。”
他们现在又回到当初一般能玩笑打诨的关系,像是熟悉多年的好友,轻松自在。这样很好,薛应挽想,也许昨日只是他的错觉。
越辞还是这个越辞,是他自己心境有变,才会将人看错。
午餐果然吃了那顿炒茼蒿炒肉,时令菜鲜甜清爽,入口回味,越辞就着两只馒头,吃得只剩下心满意足,感慨道:“在相忘峰吃了太久你做的东西,后来你不在,只能去食堂吃泔水,当时我就想,要是能一直吃到该多好。”然而语毕,自己也滞了一下。
薛应挽不以为意。
午间小憩后,薛应挽会将屋中笔墨纸砚带到屋外石桌,未时才过一刻,便有镇民找上门来,说自己这几日风寒头痛,请先生帮忙看上一看。
越辞坐在他身侧,托着下颌,一手遮挡太阳:“你还帮别人看病啊。”
薛应挽道:“平日便有学习医书,帮忙看些小病还是足矣。”
越辞调侃:“看起来在这还比待在朝华宗更加如鱼得水。”
何止小病,望闻问切,诊脉开药一气呵成,连每个病人的症状与病根都讲得一清二楚。
风寒的老人搀着拐杖,颤巍巍拿着写好的药方离去,下一个便是咳嗽多日的孩童与在外野猎受了伤的镇民,薛应挽一个个诊治,诊金也只象征性的收上一二。
他诊脉水平高,价格又便宜,遇上家中困难的,还愿意主动帮忙。这才大半月,长溪镇民就已经口口相传,都说镇上来了个好心肠的神医,都爱来找他看上一看。
越辞看着薛应挽弯起的唇角,写诊方时熠熠发亮的眼神,问道,“在长溪会比在朝华宗更开心吗?”
“不知道,也许吧,”薛应挽声音轻快了许多,“朝华宗里大家很厉害,也没有人会生病。在长溪,就总是会有需要看病诊疗的人。”
大概总而言之,就是令人多了一种被需要的重视。
来看诊的人逐渐减少,正要收起纸笔之际,院中来了最后一位客人。
此人身着白衣,样貌清俊,腰间别着一柄折扇,一副文质彬彬模样。
与其他看诊之人不同,面上非但没有疾病之相,反倒看起来神采奕奕,手中更是提了一只木攒盒。
薛应挽像是早有预感或相熟,没有抬头,继续收拾着桌上物品。反倒越辞盯着来人上下巡视,似是看出他不像来看诊之人,目光流露不解。
那人也同样疑惑薛应挽身边多出之人,且看起来关系十分不错,清咳一声,唤道:“阿挽。”随后自然而然坐上石桌位置之一,看向薛应挽,声色清和,礼貌相询:“这位是?”
薛应挽答道:“是我一位师弟,名叫越辞。”
小昭一家搬走后,长溪便无人知道他二人是朝华宗弟子,男子也只当薛应挽口中“师弟”指的是他学医之处,并不多过问。
看出越辞年纪不大,还主动颔首示意:“我是你师兄的好友,莫迁,字彦平。”
越辞目光一凛。
薛应挽没有字,上一个他唤“阿挽”的人,还是与他打了一架的萧远潮,正鉴于此,他对薛应挽被喊“阿挽”这个名字几乎有点本能反感。何况才到长溪几日,便有了如此交心,到能称呼亲昵小名的好友吗?
许是感受到越辞身上带的敌意,莫彦平莫名觉得头皮发麻,却不想过多探寻,正了正身子,与他退开一点距离,目光重新回到了薛应挽身上。
将带来的攒盒打开,露出精致摆放着的干果蜜饯,粗略一数,也有十数种之多。
“前几日你说没吃过桃子蜜饯,我特意回了一趟乡下老家,问外婆取了不少。还有之前你说好吃的,杏子,苹果蜜饯,都给你一并带来了。”
“只是随口一讲,不必如此,”薛应挽从方才看诊病人给的铜钱中数出不少,放到莫彦平面前,道,“辛苦你跑这一趟。”
莫彦平没有收下,道:“这有什么辛苦的,是我主动去替你取,何况你我之间谈什么钱?”
你我之间?
越辞眉心敛得更紧,转过身子,看向这个正在想方设法讨好薛应挽的书生。
他突然开口,“你们认识几天了?”
莫彦平算了算日子:“十日有余。”
越辞道:“那倒也巧,我经常和师兄提要多下山看看,结交些好友,结果师兄才到长溪半月,就能结交莫公子这样合心意的好友。”
莫彦平:“阿挽心性良善,能与他结交是小生之幸。”
越辞又问:“不知莫公子是怎样机缘巧合遇上的我师兄?”
莫彦平对于薛应挽这个师弟是有点子怵的,虽是长得一副神采俊朗,笑脸迎人,声色温和,可对上自己时总觉得那双眼睛冷冰冰的,看得人直€€。
毕竟是好友师弟,莫彦平也不好表达不适,说不准还是自己多想了呢?稍加思酌,如实回答道:“我母亲身体一直有恙,时常会眼前生黑,浑身无力。那日我随母亲出门散步,她在街上忽而犯了病,若不是遇到阿挽,还不知会是什么结果。”提及此,又庆幸地嗟叹,向桌对面的薛应挽投以感激目光。
越辞偏了偏头,恰好挡住他二人视线相接。
“噢€€€€那确实幸运,你母亲现在身体还成吧?”
“多亏阿挽,现下调理得越来越好了。”
“应挽一向心地善良乐于助人,顺手而已,不算什么大事,”越辞赞同点头,唇角向上弯出弧度,却不见一丝笑意,“从前一起修……学习时,应挽就经常帮助同门的师兄弟。”
薛应挽眼皮一跳:“你叫我什么?”
莫彦平忙着与越辞搭话,生怕哪处不妥,赞叹:“能与阿挽交到朋友,确实是占了大便宜。”
越辞取了攒盒中一只杏子蜜饯,问莫彦平:“可以吃吗?”
“当然可以,”莫彦平忙道,“你是阿挽师弟,那也是我的好友,若是觉得好吃,我下次再带多些来!”
越辞咬着蜜饯,眼睛眯起:“嘶,好酸。”
“酸?不应当啊,熟杏味甜,何况我外婆惯是爱放不少蜜€€€€”
莫彦平心生慌乱,也想伸手去取一片来试,越辞提前一步将桌中央攒盒合上,推到了自己与薛应挽一边:“辛苦莫公子跑一趟,不过应挽之前就不爱吃太酸的东西,下次就不必这么客气了,再想吃,我带他去买就可以。”
莫彦平有口难言:“这,这……”
他不傻,若说前几局还是寻常问答,后面的便已经不加掩饰的挤兑了,从小读圣贤书长大也让他不会去与人主动争吵。
何况越辞一没挑衅二没骂人,只旁敲侧击讲了几句话令他难堪,和一个年纪比自己小的孩子较真,说出去才算真的没了颜面。
薛应挽自然也听明白了话中之意,开口阻止:“越辞。”
“嗯?”越辞眼睛眨动,转头看薛应挽,这回的微笑却情真意切,“应挽,怎么了吗?”
“……彦平是我好友,不要无礼。”
“我没有啊,”越辞十分无辜,“我也将应挽的朋友当朋友,”他问莫彦平,“莫公子,你介意吗?”
莫彦平摆摆手:“无事的,无事的,小孩子心性。”
越辞道:“你看,师兄,是你太紧张了,我们只是聊天而已。”
薛应挽无奈,对莫彦平道:“彦平,今日多谢你,”他将银钱推到莫彦平面前,“收下吧,若是不收,我也不能收下你的东西。”
话到这个份上,莫彦平点点头,取了银钱,说道:“阿挽,你试试味道,看看有没有不合心意的……”
“应挽,”越辞突然打断他,说道,“刚刚被吹得有点头晕,想去屋里躺会,今天我们不是刚一起买了被子嘛,但我弯腰伤口会痛,铺不了床,你帮帮我。”
莫彦平的笑有点发僵,干巴巴道:“你二人住在一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