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远潮微微发愣,偏过一点脸,像是有些不好意思,连方才那股冷冽之气都不由淡了几分。
萧远潮:“……”
薛应挽进入状态很快,轻车熟路:“说吧,这是哪儿,我怎么活过来的,睡了几年,发生了什么事?”
一连串问题丢鞭炮一样噼里啪啦甩出来,萧远潮略微平复呼吸,一个个给他解答:“这里是域外,十三年前,越辞把浑身是血的你带来,说你身上有未尽的魔气,需要在域外慢慢中和吸收。”
十三年……
一闭眼一睁眼,竟就平白过去了这么久,好在总没再像上一次一样晃眼百年,一切重来。
薛应挽看到铜镜中自己面颊,竟已恢复了从前面容,见萧远潮波澜不惊,知晓越辞早就与他一一解释清楚。
“我还是有点在意,”薛应挽道,“大王,他们怎么叫你大王啊?”
这个称呼念出来有点羞耻的好笑,萧远潮无奈与他解释:“奈落界一向是个荒蛮之地,自万年前魔族与追随的部分妖族被封印,他们便在此处聚为部族,依靠争夺资源为生……大部分妖族依照从前叫法,将统领者称作‘大王’。”
薛应挽抓住重点:“你是统领者?”
“目前来说,是的,”萧远潮道,“你看到了,妖族大部分被囚在此处多年,灵智未启,只能服从简单的命令或是打斗。魔则不同,他们可以说全然无半分心智,只不断徘徊在域外近万年,直到……”
“直到什么?”
“直到十三年前,你自尽之后,魔气逸散,一点点弥漫世间,这些魔物同样蠢蠢欲动,有不少已经能够通过缺口侵入人间。”
他的话语未说全,薛应挽心中其实却已然明了。
现下还能勉强**,全因魔气尚未彻底扩散,真正魔种还能现世,等到了那日,世间便会再一次陷入如同上一世薛应挽曾见到过的炼狱景象。
时间已经不多了。
从萧远潮口中,得知自他十三年前逃离朝华宗后,独自闯入域外,与尚武尊武的妖族连战数月,后越辞出手相助,才彻底将局势稳下。
这期间二人一直保持联系,薛应挽当初吸收魔气自尽,越辞想尽方法也只能勉强保下身躯,若要修复元神,需将他带至魔气最充裕之地,令其体内魔气被炼化而出。
就这样,薛应挽在奈落界待了足足十三年。
想到此处,不由叹息。
若自己是魔种死了还好,可偏偏他还真的没死,没找到魔种,这一切就不能结束。
朝华宗那么多弟子,总不能真的全屠杀过一遍。
时间太久了,足足一千年之长,时间也不允许他再去试错。
所以……只剩下最后一个选择了。
依照越辞所说,若这个世界……当真是一个他所玩的游戏,那每一个“剧情”的出现,都必有其缘由。
薛应挽很快想到,那个偏偏选择在此时现世的上古秘境,其中最是重要的时空大阵“物换星移”,不可能只作为一个凑巧出现,被破解朝别计谋便再无用处的存在。
他渐渐有些理解“游戏”的概念了。
记得在见到越辞电脑中游戏之时所了解到的规则,不可能出现无解的设置,不可能让玩家无法达到结局。
既然如今局面无法再从现世中找到能充当“解法”的魔种,那便用更好的方式€€€€经由时空大阵,找到千年前预言之时,判定魔种的方法。
若是有可能,干脆在那处,便能将魔种的出现掐灭于摇篮之中。
思路一通,薛应挽便抓紧时间去证明可能性,甚至忽略一旁萧远潮灼灼目光,踏出两步,这才回过身来,问道:“我……有没有,能换的衣物与鞋子?”
萧远潮起身,到旁侧架柜中取了适合他尺寸的衣物与鞋子,却没让薛应挽接过,只先取了鞋袜,将人带回榻边坐下,自己单膝跪在雪白的羊绒毯上。
他托起薛应挽一只光/裸的脚,动作温和,替他小心穿上鞋袜,问道:“这么着急走么?”
“啊,嗯,有些事情,”薛应挽应道,“这处太阴沉压抑了,我实在呆不惯。”
萧远潮手上动作有丝微停顿,眼睫垂得很低。
薛应挽话出口,才后知后觉感到不对。
萧远潮身怀巴虺血脉,受世人所排挤不容,更有人对他身体虎视眈眈,好不容易逃离朝华宗找到一个安身之地,却依旧被看轻如阴沟蛀虫。
他从前心思一贯细腻,断不该能说出如此伤人话语,昏睡的十三年间,连脑子都变得迟钝了。
“抱歉,远潮,我不是这个意思……”
萧远潮摇头,道:“没什么,你说的倒也没错,我能在此处容身,已经很满足了,何况若不是这身血脉,也无法顺利让妖族折伏。”
话语间,已将他鞋袜穿戴整齐,又取来衣物,薛应挽按住他手腕,轻声道:“我自己来就好。”
萧远潮退开数步,背过身子。
他的肩背笔直宽阔,双手垂直下落,微微握拳,等薛应挽声音再度响起,才转回身,只是始终低垂着眉眼,没有再看一眼薛应挽。
薛应挽叹了一口气,伸出手,覆在他眼下,靠上前,主动抱住他的身体,不带任何含义,只温声道:“远潮,无论什么时候,我都将你当做我的好友,方才是我说话太着急,你别生我的气,好不好?”
掌间有湿润之感,长长的眼睫扫在掌纹处,细密泛起一点痒。
“我没有……生你的气。”
“我知道,我知道,”薛应挽轻轻地笑,“远潮是很好的人,等事情如果能了结,我专门抽空来这里,你带我看一看域外景象吧,还有门外那两只熊,很可爱。”
萧远潮肩膀一点点松懈,他握住薛应挽细瘦皓白的腕子,吐息如羽扫过每一寸指缝。
薛应挽说:“谢谢你照顾我很久。”
萧远潮干巴巴说:“谢谢你救下我。”
薛应挽又说:“不要和我说谢谢。”
萧远潮点头。
一来一回还能再扯上几个时辰,薛应挽不想继续这段没营养的对话,说:“那我走了?”
“好,”萧远潮道,“你不好出去,我送你。”
二人出殿时,那两只棕熊站得笔直,薛应挽抬起手,一只便乖顺地低下头,给他摸脑袋上有些发刺的毛。
如萧远潮所言,他们被连同魔物关在此地许久,依靠本能去争夺抢占,心智不过如同几岁孩童,有魔族血统之人加以驯服后,便会顺着本源习性而依附顺从。
“下次有空再来看你们。”他挥手作别。
两只大熊举起爪子,学着他模样挥动。
奈落界由于其特殊封印,其实不属于鼎云大陆,所以也称域外,由一道长生河做分隔,像是地狱与人间的分隔线。
像萧远潮一般,血统大部分属于“人”的进来容易,可原本被困在此地的魔与曾追随魔,同样被施下诅咒的部分妖族却难以离开半分。
只有当封印破碎,魔被魔种吸引时,才能逐渐破开封印裂缝,踏入人间。
天空是血与黑混合的绮色,没有太阳月亮,只盘踞着一团团形态各异的灰色的云。刀子似的阴风刮在脸颊,抬眼望去,草木萧疏,怪石嶙峋,目之所见如他所想般荒芜,偶有一些形状诡异却萎靡的花从石缝中生出,随着冷风摇头晃脑。
嚎叫声从远处群山不间断传来,凄厉至极。
薛应挽取了长生河岸边一只老旧的小舟,掂了掂手中桨,仰起头,和萧远潮再一次告别。
萧远潮看着他,说道:“这里没什么好看的,下次我去找你,带我去看一看长溪?”
薛应挽挽起衣袖,解开系在木桩上的缆绳,小船晃晃悠悠地动了起来,他不禁笑道:“待在朝华宗这么久,你没去过长溪呀?”
水流涌急,萧远潮看着他逐渐远去的身影,明知听不见,顾自喃喃地回了这句话:“总觉得,好像在梦里,在很多很多年以前,应当是与你一起去过的。”
第83章 重启(二)
百花门在喻栖棠管理下声誉鹊起, 不少弟子前来拜入门中,隐隐有赶上三大宗门之势。
想见喻门主一面也变得极不容易,薛应挽在堂中与其他求见之人等着通传, 还是此前一位曾见过他的小弟子主动递了话,薛应挽才得以在日暮之前被传入内殿。
百花门处处都是香的, 喻栖棠杏眼盈盈,眼波如秋水, 将手中几枝栗玉花与紫藤插/入案上琉璃瓶,葱白指尖一点, 本空荡的瓶中便生出及半枝的清水, 透过琉璃, 反射粼粼波光。
“你来啦,”她招招手, 腕上玉镯轻晃, “随便些坐吧。”
薛应挽道:“喻门主公务繁忙,还愿意抽时间见我个寻常修士,感激不尽。”
“你帮了我很大的忙,我向来不是忘恩负义之辈, ”喻栖棠温然而笑, 坐回椅上,轻抿一口门中弟子递上茶水,长睫轻垂, “上次见你, 还是十三年前了。”
十三年,于常人而言, 算走了人生十之二三程,可修者生命漫长, 莫说十三年,便是百年,也如过眼一霎。
薛应挽的消失太过寻常,无人在意。
他抿了抿唇,道:“喻门主是聪明人,今日前来,我也不愿继续拐弯抹角,”话语稍顿,视线从那瓶盛放花束移向喻栖棠如手中花般艳绝面容,讲出了自己的真正目的,“我想请喻门主,放出十三年前秘境遗迹中的‘物换星移’大阵。”
喻栖棠听罢,却是掩唇呵声。
“戚公子说笑了,那大阵早就随着秘境关闭而继续掩藏,我如何能为你再寻出一道阵法来?”
薛应挽道:“常在野外生活的人,都听过一句俗语,凡毒草、蛇出没生长处,七步内必有解药。秘境出现在百花门,喻门主有神通之能,当初在见到上古大阵时毫不留念离去,想必早已知晓留存之法。”
喻栖棠摇头:“戚公子可真是高看了我,百花门小小门派,如何能留下万年前禁术?你若是不信,大可以在宗内四处搜寻,我绝无二话。”
此言一出,薛应挽便知道喻栖棠不会轻易将阵法现出,他只道:“喻门主有心掩藏,自然有千万种办法,可我想开启阵法,并非一己之私,而是必须之举,请门主谅解。”
喻栖棠语气温善,听不出感情:“戚公子,我记得当初我与你说过,涉及时空之法被以禁术相称,便是因其损耗之大,造成结果之严重,一旦不慎,便会难以挽回。所以从古至今,这类术法一直被刻意掩藏,留存至今的也寥寥无几……我区区一个小门派门主,如何能够完成这件违背世间规律之事?”
“我相信喻门主为天下着想,所以才确信门主一定留着大阵。”
“何以见得?”
“既说阵法是危害之物,但你身为一门之主,当时在秘境内,分明有足够能力毁去阵法,却并没有这样做,不是吗?”
他直直对上喻栖棠双眼,没有将话语继续讲下去。
薛应挽心性敏/感,将朝别身上物件交还给喻栖棠时,虽转瞬而过,却切切实实感受到了那股与他见到朝别时相同的不甘,悔恨与坚持,那一刻,他就确定,喻栖棠一定会想办法留下大阵。
只这句话,却是不能直接讲出。
正因为她是门主,顾虑本就许多,更不会如朝别一般自私,所以才会留着大阵,等能找到不会影响世间运转的方式再将其开启。
她也有后悔之事。
没有人……能抵挡住重来一次,扭转过去的诱惑。
薛应挽不再隐瞒:“喻门主,朝华宗曾有魔种预言,可魔气逸散,至今没有找到有关魔种线索,唯有重回千年之前,尚能有一线生机。”
喻栖棠身上杀气不动声色隐下。
“就算我留下大阵,可你应该知道,越是涉及时间越深,因果牵绊便愈发强大,造成的后果无法预测。没有人用过大阵,没有人知晓这个阵法究竟能否开启成功,又能否返回从前改变既定结果。”
薛应挽正要回答,殿外忽而传来侍女叫嚷之声:“等等,门主正在与人谈事,这里你不能进去€€€€”
话音未落,来人已然踏入殿内。
越辞脚步仓促,气息粗急,一身靛色收腰劲装,马尾被发冠随意扎起。见到薛应挽一瞬间,瞳中黑沉涌动,止不住锐意,竟疾步上前,挡在喻栖棠与薛应挽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