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行之间已然是对农户子的轻视了。
那妇人还以为祁北南觉得慕名想求学咧,低声嘱他道:“姓陈。要我说小郎要拜夫子可甭拜这般的,虽说严厉是好,可忒严厉了,性儿弱些的学生光惧夫子去了,还有心思学得进去嘛。”
祁北南不知怎的脑子里忽的就想起一个人来。
不等他细想,就又听那私塾里传出骂声:
“拿着你的书本去门口站着听去,读了这些年的书,不说要你文采好,却连答题说话都结巴,以后若是进了殿选,天子问话,你还不得吓尿了裤子。”
“不过想你也是没进京赶考那天,我这张老脸还没机会丢到京城去。”
萧元宝听得眼睛呼吸发紧,他贴着祁北南的腿,藏匿着自己的身影,连连摇着脑袋小声说:“夫子好凶,比爹爹还凶,小宝以后不要读书。”
祁北南伸手捂住萧元宝的耳朵,道:“不是每个夫子都凶的,哥哥的爹爹也是夫子,就一点也不凶。”
他正抚慰着萧元宝,一抬眸子,竟瞧见了道熟悉的身影。
那被训的少年低垂着一双红得泛着泪光的眼,微微发抖手掌心红肿,捧着本《论语》,小心走到门边立着。
四目相对,登时一怔,整张脸顿时胀成猪肝一般的颜色。
含在眼眶子里打转的泪珠子,终还是羞辱的滚了下来,立不堪的别开了头,不叫外头的行人瞧见他的脸去。
萧元宝扬起眸子,惊得圆了眼睛,张嘴就要喊出赵三哥哥,却教祁北南眼疾手快的捂住了嘴巴。
他眉头一紧,假装不识得赵光宗一般牵着萧元宝赶忙回到了巷路上。
“那不是赵三哥哥吗?!”
祁北南牵着他往前走,道:“是。小宝没认错。”
“那为什么不喊赵三哥哥?”
祁北南也是惊讶于会在这里碰见赵光宗,他单知道他在县城里的私塾读书,却并不知他究竟在哪个私塾。
想着昨日提起课业,他便那般畏缩,自疑,如今瞧来是大有缘由。
他耐心与萧元宝道:“赵三哥哥被夫子凶了,他本来就觉得很难受,再让认识的人见到只会更伤心的。”
萧元宝似懂非懂,不过还是乖乖听了祁北南的话。
他回头往敞着的院儿又瞧了一眼,只见着赵三哥哥把脑袋垂得低低的。
萧元宝的共情能力很强,想着如果自己也这样被凶了肯定也会哭,哭得比赵三哥哥还凶。
他想着昨儿赵三哥哥还给他带了果儿糕,他摇了摇祁北南的手:“我们也给赵三哥哥买一包裹糖蜜饯吧,吃了甜甜的蜜饯,心里就不会那么伤心了。”
祁北南摸了摸萧元宝的脑袋,应声:“好。”
下午晚些时候,祁北南将萧元宝送去了方家,他得去一趟赵家。
“等我回来就接你,天色不是很早了,你别调皮太厉害身上起了汗,晚间起风天冷着了凉。”
祁北南摸了摸萧元宝的背心,嘱咐道。
“小宝知道!不会调皮,二姐姐要教小宝扎头发。”
“再好不过了。”
祁北南捏了下他的小脸儿:“那哥哥去赵三哥哥家了。”
“哥哥等等!”
萧元宝拉住祁北南的衣角,他踮踮脚,祁北南便又蹲下身去,他连忙凑去了他耳边:“记得把蜜饯果子给赵三哥哥,告诉他不要哭了噢。”
“知道啦,哥哥都记着呢。”
萧元宝捧着个大肉饼子,开心的跑进了方家院儿里,与二姐儿和三哥儿分吃去了。
祁北南这才快着步子去了赵家。
不想祁北南到了赵家,赵光宗还没有下学回来。
好在他提前拿了两本书文,说是要与赵光宗探讨。
赵里正和张氏听闻,很是欢喜,立留祁北南在家中坐等会儿,与他倒了茶水,还端来一碟子果干儿吃。
“光宗幼些时候住在城中他外祖父家里,只休沐的时候才回来,这大些了,才每日往返回来。”
赵里正陪祁北南坐等,与他闲说赵光宗读书的事儿:“好在书塾下学的尚早,也就晨时辛劳些,天不亮就得收拾动身了。”
“夏秋月份里倒也没甚么,冬月里头就不好过了,做牛车子去风能把人耳朵吹得要落下来,手冻得肯定都拿不稳笔,私塾里头又没热水。”
“我想着若他有些读书的天份,能过个童试,与她娘就是借些银子也咬牙在城里头给看个小院儿,教他读书不必那般辛劳。”
祁北南想以村里正的家资,要想在城里置办个小院儿供赵光宗读书应该还是不难的,当不至于去借银子使才是。
这些话也便听听罢了,不过难为天下父母心,二老是真心疼赵光宗,只是怕还不晓得赵光宗在城中私塾的委屈。
他道:“赵学子若是晓得里正和张娘子为他的打算,定然感触良深。”
赵里正心愉悦的吃了口茶,正想说喊祁北南往后都常来家里走动,就听见外头的长工说赵光宗回来了。
第24章
赵光宗从城里回来, 一路上丧眉耷脸儿的。
临到了自家门口,他收拾了一下情绪,舒展眉毛, 尽量让自己瞧起来不那般丧气。
“爹、娘, 我……”
话还没说完,赵光宗就见着了坐在堂屋里的祁北南。
“可算是回来了,小祁过来等了你好些时候。”
祁北南起身迎了上去。
赵光宗的神色变了一变,一时间那些难堪立便汹涌在了他的胸口上。
他知祁北南前来看他是好心, 便是心头难受的紧,也还是客气道:“今朝有些课业不是很明白,回来的就晚了。”
“祁学子, 到我屋里说话吧。”
言罢, 他便提着书箱子先行进了屋子去。
赵里正和张氏觉得赵光宗好似有些不对劲, 可又说不上来哪里不对, 只当他是读书了一日书从县里赶回来有些累着了。
“对对, 小祁, 去屋里头吧, 你们俩好探讨学问。”
祁北南微微点了点头, 折身去了屋里。
赵光宗沉沉的坐在书桌前,整个人像是没了灵气一般。
他紧紧抿着唇, 再装不出一点沉稳来。
昨日还在为自己许能结交到好友而暗自高兴,今朝竟就这般难堪的教人撞见。
他扯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又教你看笑话了。先生说的没错, 我实在是蠢钝,就是抽我一百个戒尺, 罚我站一百回, 还是朽木一块。”
他又开始责怪起自己来,痛苦的想着除了爹娘兄弟, 谁还会愿意与他这般愚傻的人亲近。
祁北南放下带来的书本,转从怀里掏出真正想带来的一瓶子外伤药膏。
他自赵光宗身侧坐下,拉过他的右手,将药膏搓热了抹在那只肿伤得发了紫的手心上。
赵光宗见此,一时间噤了声,眼儿落在了自己手掌心上。
那手心按着一点便疼的厉害,可皮肉的痛不及他心里头痛的万分之一,他一直便没如何在意,不知觉竟然都红肿成这模样了。
祁北南见他的情绪稍微稳了些,方才说道:“训骂学生愚钝,先生也不见得智慧,甚么先生会拿戒尺打学生右手心。”
赵光宗道:“先生说打了右手心,写字的时候痛才能更长记性。”
“那先生不知右手打坏了字会写得更差么。”
赵光宗见祁北南细心的给他擦着膏药,竟还帮着他说话,鼻尖发酸,眼里起了泪珠子。
夫子训诫他,骂他蠢钝,泥腿子的儿子教得费劲,同窗私下也都唤他蠢驴,不愿与他相近。
他识得字,断得文,这都是夫子的功劳,为此也不敢对夫子有不敬重的心,心怀怨怼。
总还自省,是自己不够聪慧,夫子才会此般严苛,只要自己有所进益,夫子定然会对他另眼相看,同窗也会改观。
纵是不断的劝诫自己,麻痹自己,可祁北南为他发声的几句话,终还是说到了心坎儿上。
心头的酸楚再是克制不住,他低声的哭了起来。
祁北南拍了拍赵光宗的后背,问他道:“你的先生是不是姓陈?”
他比划了一下:“下巴蓄着胡儿,眼角有褶子,四十余的年岁。”
赵光宗点点头,带着些哭腔问:“你怎知?今儿瞧见的?”
祁北南摇头:“我与他另有渊源。”
他正色道:“光宗,你有没有想过,其实你并不是不机灵,而是你的夫子秉性不正?”
赵光宗胸口微微起伏了一下,不太自信道:“夫子,夫子只是待我严格了些,如此也说明他是看重我的。”
“瞧你此般,我今日便要去做那个不敬先生的学生。”
祁北南道:“你仔细想想,陈夫子是单待你如此严苛,还是待所有学生都是这般。你甚至可以往不同学生是什嚒家境,夫子又是甚么态度上比对一番。可以不回答我,心中自有答案即可。”
赵光宗闻言思绪自想去夫子看重的同窗去……一个是绸缎行富商幼子,一个是县府户房典史的儿郎,一个……
他怔在了原地,其实他都不必细细回忆,心头就有了答案。
夫子于他非打即骂,确是对同窗间那几位少爷郎格外的和颜悦色。
他昔时哪里有多想,只当是同窗的课业好,这才得到夫子的认可和赞许。
因他后进,被责打训斥也是情理之中。
如今受祁北南一点,醍醐灌顶,他简直不敢再想下去。
祁北南见赵光宗的神色,心中便已有数。
他道:“我与陈夫子有过一面之缘。”
祁北南将在闹市上铺摊儿的事情与他尽数道了出来。
“足可见得这位陈夫子秉性并非端直,我本还不知他是个夫子,一日有少年来铺上要联儿,听他们说谈我才晓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