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茧难缚 第28章

“晟晟够听话了,从不让我们操心的……不过去散散心也好,天天学校关着,把我孙子都累着了。”外婆替他分辨,抬手温柔地摸摸他的头。

许晟点头应了一声:“作业没剩多少,今晚就能写完,我和你们一起吧。”

Z市靠海,地势平坦,市内略有名气的山只有两座,一座因为释佛寺而闻名,而另一座,则是公墓所在的虞山。

车沿着山道往上,夏日里越发葱郁的树木枝条从车顶拂过,发出沙沙的声响,许晟又想起了这一桩心事来。

“是还困吗?”外婆看着他温声道。

“还好。”许晟回过神,摇摇头。

“你现在正是好睡觉的年纪,这么早起,哪里能有不困的。”外婆有些心疼地说,“还是不应该让你一起来,周末就该在家好好休息的。”

“您不想带我啊。”许晟同她撒娇。

“对,不想带你。”外婆笑着指尖一点他的额头,“靠着外婆再睡会儿吧,还有半个多钟头才能到呢。”

白日里见过的人,听到的话,到底让许晟有些心神不宁,昨天睡得的确不够好。外婆用随身带着的毛毯搭在他身上,是那种柔软的羊毛质地,前方开车的许启君察觉到儿子睡了,默不作声将空调温度调高了一点。车里放着的是一首异常舒缓的英文老歌,摇摇晃晃的,迟来的睡意渐渐将他淹没了。

睡得不算沉,更没有做梦,很多个片段从脑海里滑过,也只是往日里的光影重现。想起很多的人,很多的旧事,又在馥郁的沉水香气悄无声息地弥漫而来那一刻,重新归于空白。

“到了吗?”许晟问,睁开眼,已经看见了不远处的牌匾。

“到了。”外婆点头,“下车吧,山上冷,外套穿上。”

还没有彻底亮,天幕呈现出的是一种极其瑰丽的湛蓝色,朔月尚且悬挂在山的那一头。而远处,朝阳正从地平线上缓缓升起,炫目的光辉让许晟不由得眯了眯眼睛。

《说文解字》里面怎么讲的?用哪个字来形容太阳的光芒?

许晟垂下了眼睛。

寺庙门口,两位穿着灰袍的僧人正在清扫地面的落叶,外婆同他们欠身行礼,对方也双手合十还礼。

时间尚早,还没有看见几个游人。满院的柏树和桢楠长得极高,交错掩映,而浓郁的沉水香气息像雾一样,从草木的间隙中,慢慢飘散而来。

万佛宝殿中,已经隐隐有颂经声传出。他陪外婆坐在殿尾听经,殿里尤其地暗,两侧的长明灯也是晦暗幽微。

念的应该是楞严咒,外婆闭着眼睛,低声跟着一起诵,神色安然。

听得久了,许晟却莫名觉得心中不安的感觉越来越浓,看着两侧跳动的烛火,莫名的,掌心似乎都有些发麻。

他默默站起身来,悄悄退出大殿,许启君看了他一眼,倒是没说什么,随他去了。

太阳已经出来了,游客渐渐多起来,往来不止。

有人敬香,有人在佛前长跪不起。一身海青的僧人,神色漠然地立在台阶边,看着香客虔诚下拜。

求签的人尤其多,解签的白发老人面前,排着长队。

不知道说了什么,队首的那人忽然哭了出来,许晟平淡地挪开视线走开了。

在庙里逛了一圈再回到万佛宝殿,外婆和父亲都已经不在那里了。看手机才发现发了信息过来,说是听师傅讲经去了,他要是不想去,自己逛就好。

想了想,于是绕去了后山的茶园,夏茶味苦而涩,茶农甚少在这个时候采茶,因此长得尤为茂盛。

慢慢走完了一圈,正是日照最毒辣的时候,身上已经出了一层薄汗,绕回茶园口,又正巧碰上许启君一行人走上来。

“怎么出这么多汗?”外婆拿手帕给他擦了擦,“吃过斋饭没有?”

许晟摇摇头:“我等会儿就去。”

“就在庙里,别走远了,我陪外婆再走一会儿。”许启君道。

许晟乖巧点头,回到庙里却并没有去用素斋,他站在大殿前,看着黄色的莲花幡在风中招展,青铜鼎中缕缕白烟上升,又被飘散在空中的观音纸打断。

半晌,他提步走了进去,取了一支檀香敬上,抬脸,看着眼前菩萨的金身佛像,满面慈悲。

“要求签吗?”

正要从佛殿中离开,旁边的僧人忽然开口道。

许晟一顿,立住脚:“多少钱?”

“第一次求签不要钱,解签二十。”

“可以只求不解吗?”许晟问,见对方一怔,笑一笑,抬手拿过了签筒。

这是他头一回求签,过程倒是十分地顺利。得了签,又掷杯箋,连三圣杯。

把竹签交给一旁的僧人,签纸也很快拿了过来,上面是几句含糊其辞的诗文,不知道从哪本书里摘抄拼凑过来的,写的是日相。

求签原本只是一时兴起,这签文却让许晟心中不由得梗了一下,下意识转脸看向莲花台上的菩萨相,自然仍是低眉不语。

签纸的一角有个小小的注释,写着下签。见多了求签的人,僧人也会察言观色,见他面色不太对,立刻又道:“求的第一枚签倒也不一定准,还可以再求一次。”

“再求一次多少钱?”许晟道。

“这个自然是随心意的。”

“多少心意足够菩萨给我改运呢?”许晟不由得一笑,摇摇头,“不用了,就这支吧。”

他还是付了钱解签,中午过后,大部分游客都离开了,上午的解签人也已经不在了,现在是个年轻的女居士坐在那里,穿一身很宽松的法衣,手里拿着个木簪子。

“是问什么”她非常散漫地扫了一眼签纸问许晟道。

“我没有特别想问的。”

这话听着简直像故意找茬,那人却没生气,看了眼许晟:“那你求签的时候在想什么?”

许晟沉默了片刻:“佛教里面说,人死后会有轮回,是真的吗?”

“信就是,不信就不是。”她一面说话,拿簪子把头发挽了起来,“如果没有,死了就什么都没了,活着的人不用多想,如果有,轮回之后也成了另外一个人,前尘往事都不记得,前世的人又何必想呢?……但是你问我这个没有用,我看你不信佛,也不会信我……你求签的时候,是在想这个吗?”

许晟短暂地沉默了一瞬,指尖摩挲过签纸上似是而非的签文,站起身来:“忘了……没事……我不解了。”

他拿着那张签快步离开了大殿,走到香炉边,原本想要扔进去烧掉,手伸出去顿了一秒,又慢慢缩了回去。

他把签纸塞进口袋里,径直走出了庙门。

日头还长,太阳明晃晃地悬在山那一边。许晟深深呼了口气,在庙门前坐下,陆续仍有零星的游客从他身边经过。

许晟垂着脸,觉得整个人晕晕沉沉,似乎从昨晚在机场听到林逸的名字就开始了,直到手机铃声响了起来。

“喂,爸。”

“你在哪里?”

“你们在哪儿,我过来吧。”

山上温度比山下低些,池塘里的莲花还没有开,莲叶却已经生得层层叠叠。撞钟声至东侧钟楼响起,久久不绝。水也随着钟声泛起圈圈涟漪。

“我有个应酬,得先下山了。你和阿姨陪外婆吃了晚斋再走吧,等会儿司机来接你们。”

“晟晟和你一起走吧。”外婆却道,“我看怎么脸色不太好?累了?”

“没有。”许晟笑笑。

“哪里没有,我看就是累了。跟你爸爸下山吧,天天在我跟前,也不差这一时半会儿的。启君这两天视察完,又该回去了。工作这么忙只怕也没时间过来,总得等到暑假才能见了。”

外婆拍拍他的手背:“去吧,阿姨在这里呢。你们父子俩也别在我面前晃了,我也清净会儿。”

“妈这倒是嫌我了。”许启君笑道,“行,那我就带许晟下去了。”

回去的路上许启君电话便多起来了,或许是因为许晟在旁边,大部分也都没接,或者简短说两句也就挂了。父子俩间或聊两句,也没太问许晟的学习,只问了几句生活上的琐事而已。

下山进了市区又是一个电话打过来,这次倒接了。开着蓝牙,许晟听得也分明,语气不像是下属,职位只怕要高过许启君去。

“悦岸是吧?秘书和我说过了,......我大概六点一刻到。”许启君看了眼表,“好,待会儿见。”

电话挂断,前头正好是个红灯。过了路口往左拐,就是回新区的方向,原本也定好了,先送许晟回家他再去应酬。然而许启君停下车似乎想了一会儿,再次又看了一眼时间,忽然对许晟道:“你同我一块儿去和你桑叔叔打个招呼再回去吧。”

许晟愣了一愣,话来得突兀,一时他也没有什么头绪,好在这个姓并不多见,依稀记得Z市的议长似乎是姓桑,春节后,似乎才从外地调到Z市。

“桑链?”他想了想,见许启君颔首,“......是我以前见过吗?”

“那时候你小,不记得了。他是你外公的学生,只是前几年外任......不想去?”许启君见他不说话,“就是打个招呼,正巧而已。”

“没有。”许晟抿抿唇,“我都没关系的。”

悦岸位于Z市正中心,临江而建,因为价格高昂,平时人流并不算多,今天更是如此,隔着百来米远,许晟已经看到了便衣安保人员。拐过路口,很快有人上前拦截检查证件。

那人看了一眼,很快换了恭敬的神色,对讲机通知放行:“许议长,前面直走就到。”

事实上接待的人也已经在楼下等着了,许晟看了一眼大堂里的巨幅背景图,打着什么探索产业集群的标语,想来应该是两市的产业合作交流会一类。

“酒会七点开始,议长已经到了,在三楼休息室,我带您上去吧。”迎宾接过车钥匙,很快替他把车开走,引着他们上了楼。

“许议长,这边,跟我来。”迎宾抬手指了指前面御湖的牌子,“就是这间。”

待会儿的会议室估计也在这一层,三楼各色的宣传标语更多,两地的产业,过往的合作,照片张贴得密密麻麻。

眼见要到休息室门口,许晟猛地想起另一件事情来,一时只觉得心跳快了两拍,用力掐了掐手心:“爸。”

“什么事?”许启君转头问他。

“我手机好像是落在车上了,我去取一下再上来。”这理由十分立不住脚,不待许启君反应,许晟转过身匆匆沿着楼梯下了楼。

他一面往大门走,一面关了手机。门口接待处的人员见他去而复返,有些诧异地迎过来,听说是手机忘拿了,立刻安排了人陪他往车库去。

许晟装模做样地上车翻找了一番,背过身,从口袋里把手机拿了出来:“找到了,谢谢啊。”

“太客气了,应该的。”

许晟跟着她往回走,语气随意地询问道:“对了,贺伯伯到了吗?”

“贺议长吗?”那人并没有怀疑,“贺议长今晚有别的会议,不在这边的。”

“哦,这样啊。”

许晟暗暗松了口气,贺延的爷爷并没有见过他,可若是待会儿说起了,难免某天就对贺延提起,他不能冒这个风险。

出了三楼电梯,许启君却还没有进去,站在窗边等他。

“爸爸。”许晟走上前去。

“下次注意。”许启君神情不改,也并没有多责备什么,“走吧。”

休息室里人不算多,大概四五个,门一开,都看了过来。许晟自然一个也不认识——其实这样讲倒也不完全准确,至少每天的新闻上,多少都是出现过的。

许启君倒是很熟悉的样子,挨个握手,又是一阵寒暄,才走到最后一个人面前,姿态明显也要更加熟稔:“桑议长,好久不见。”

“本来不用这么久的,谁叫你是大忙人,上次我去N市,原本想找你喝酒,等不到你拔冗来见一面,这次到了Z市,总算是赖不掉了?”桑链抬手按了按他的肩膀。

“上回的确是不赶巧。你可不要在这里造我的谣。”许启君推了下许晟的后背,“愣着做什么?”

“桑叔叔。”许晟模样乖巧地跟着问了句好,桑链点点头,笑得很和气,“小晟是吧,好孩子,坐会儿,吃点心吗?让他们给你拿。”

见他们还有话要聊,其它几人陪着坐了一会儿,便纷纷借口,换了地方,只说待会儿会场上再见。许晟端端正正地坐着,问一句便答一句,不多说,也不多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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