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着玩,没事。”他对顾耀说,又示意下属们可以开始了。
那场会开了一个来钟头,也不止汇报了这一件事情,开完会顾荣平又领他去吃饭,闲话般问他对会上提到几个项目的看法。
他才刚刚念初中不久,再聪明也还是个孩子,哪里明白这些,但顾荣平一定要他说,他也只好讲了几句浅显的意见。
避暑别墅这个项目,当时想要拿的那块地其实不错,虽说是全山最高峰的位置,可盘山公路一路通到顶,下了山过了隧道,一刻钟就进了市里,生活也是方便的。尽管地价略微高了些,可算下来,总还是有得赚。
客研和投发出的分析报告上也是这样写的。
“你觉得可以推?”顾荣平问他。
顾耀想了想,迟疑地摇头,记起不久前的地理课上老师简单提过几句Z市的产业经济结构,也提到了邻市的。
依靠钢铁和冶金为基础的传统重工业城市,提到恶劣空气质量就绕不开的地方,全市的空气质量几乎都依靠两市交界处的绵亘山脉和山上孕育了千百年的原始森林。
纵然因为一时的财政问题,开放了土地使用的买卖,等新的班子上台,恐怕会有新的政策。但这块地面积不小,拿过来,也不是一期就能开发完的。
他把自己尚且浅显的分析说给顾荣平听,后者久久不语,正当顾耀以为自己说错了话,他却又笑了,比起先的任何一次,都要显得更真心。
“听见了?”他转头对一旁的秘书说,脸上的笑容却是收起来了,“一个孩子都能想到的事情,我不信我高薪养的这帮子经理人都是吃白饭的。些个顾头不顾尾的东西,就盯着今年的指标还没弄完,也不管转了年是谁来收场了。”
秘书小心赔着笑脸,说难免有走了眼的时候,又把顾耀夸了一通,说有顾总当年的风范。
“溜须拍马的话就不必说了。”顾荣平嘴上这样讲,面上的怒气却也消了几分,又看着顾耀,说,“魏玫把你教得很好。”
顾耀听他和秘书的话,又听他提起母亲,心中不安的怀疑愈甚,试探着问:“叔叔,我什么时候可以回家去,这么久了,妈妈该着急了。”
“不必回去了。”顾荣平淡淡道,“我让人去接你妈妈来。”
不用回去……顾耀一怔,还要接魏玫来……他脑海中浮现出沈锐锋凶狠的面容和那些始终没有消失过的流言:“可是……”
“没有可是。”
秘书不知何时已经悄悄离开了,顾荣平伸手似乎想要摸一摸他的头,顾耀下意识地往旁边躲了一下。察觉到他的抗拒,顾荣平倒也没有强求,收回手去,语气淡然地对他道:“我是你父亲。”
第41章 鬼迷心窍
“你眼里没有我这个老子,我也不是头一天知道了。”
顾荣平的声音听不出太多的情绪,始终显得自持而冷淡。
“这都没有关系,我当初把你认回来,原本也不是需要个儿子来孝敬我。所以同样的,你不要以为我现在没有别的儿子,就是你的资本了,你就可以为所欲为,肆无忌惮了。”
顾荣平目光扫过他:“我纵容你,是因为你在我这里算有价值,能用。可你要是一直这样脑子不清不楚的,我就得重新算算,你到底配不配值不值了。真到了那一步,我只怕那后果你受不起。”
顾耀没有分辨,只是垂着眼,一言不发,唯有侧脸上微肿的红痕显得格外突兀。
“当然了,更不要觉得自己委屈。你以为只有你一个人在忍?况且你也不是白忍的。你能有拿来填窟窿的钱、你妈现在还能在外面逍遥,这都是你忍来的,你不亏。”
顾荣平冷笑一声:“你应该庆幸,今天这桩事情,我不是在新闻上看到的,还赶得及来兜这个烂摊子,没把我顾荣平的脸丢尽,否则,你连忍的资格也不会有了。”
雨水落在顾耀的睫毛之上,轻轻颤了一下,顾荣平总结陈词一般道:“这件事情就算到此为止,后面该怎么处理都是警方的事情,我不会让人掺和……你不就希望这样吗?幼稚,可笑!......但没关系,我如你所愿。”
他侧过身,看着不知不觉间,身量已经与自己相仿的儿子,又笑了一下:“另外,你妈妈也难得肯去度假,既然出去了。不妨就在外头多待一段时间。海岛玩够了,还可以再去一趟欧洲买买珠宝首饰之类的,她也喜欢。我看暂时也不用回来了。”
凝结的雨珠顺着伞骨滚落在顾耀的肩头,他紧紧地抿住唇,顾荣平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离开了。
助理还在原地等着,连忙迎了上来。见只有他一个人:“小耀他……”
顾荣平不说话,只是步履不停往停车的方向走,助理也只好跟了上去。
一直走到车边方听顾荣平开口道:“留辆车给他,其余人都回去。你就不必跟我回公司了,警局那边你去安排。我不想听见乱七八糟的话。”
“明白。”助理点点头,看了一眼不远处站在来来往往的警察中,很有些突兀的淡蓝色的身影,试探着问,“那小耀的这个同学,需不需要我……”
顾荣平的目光在许晟身上停留了一瞬。
“同学?哄鬼的话。”他扯了扯嘴角,顿了两秒才说,“也不用管,回来这几年,同学,朋友……这些事情少了?没什么稀罕,男的也一样。”
助理原本觉得到底是私事,敏感,不敢直说,倒不妨顾荣平直接挑明了来。
“他要当个纨绔给我看,随他。这也不算大事。喜欢什么都不要紧,总有他不能凭喜好做事的一天。”顾荣平淡淡道,“况且我看这个脑子还算好用,比他清醒,随他们去,不用管。”
助理尴尬地点头应是,弯腰正要替顾荣平开车门,忽然一阵汽车轰鸣的声音,一辆显眼的红色跑车开了上来。
原本就不是适合山路的车型,开车的人又有些急,开得歪歪扭扭。停下时,还刮到了旁边一棵柏树。树身震动,带着树叶和雨水纷纷而落,顾溪下了车,看见顾荣平脚步一滞,才走到他跟前:“爸爸。”
顾荣平没有问她为什么来,看了她两秒才说:“回去吧。”顿了一顿,又道:“离你弟弟远点,对你没坏处。”
这话算不上指责,言下之意却也很分明了,顾溪很轻地颤抖了一下:“爸爸,我……”
“你想回来,让你回来了,你想进公司,也让你进了。我就算偏心,应该也没有歪得那么狠。”顾荣平轻轻一抬手,制止了顾溪的话,“你不喜欢魏玫,我不管,从没有要求你毕恭毕敬的。但什么事情是我的底线,你应该很清楚。要是因为你回来这个家里反而生了事,我倒觉得你再出去念个博士更好。”
他伸手摘掉她头上一片落叶,语气还是不急不缓的:“行了,回去吧。”
说罢,也不再理会顾溪的表情,自己转身上了车。而顾溪久久地站在原地,听到助理劝她回去,半晌才开口,声音有些紧绷:“他怎么样?”
“小耀受了些伤……”
“严重吗?”
“伤在手上,倒不算特别……”
“怎么没死了。”顾溪咬牙骂了这一句,拉开车门,跑车响起一阵轰鸣声,歪歪扭扭地消失在了山路尽头。
红色的车身循着崎岖的山路,最终融进雨幕中,叫顾耀无端地想起了他被带回顾家那天,顾溪在花园里看着他的那双通红的眼睛。
他不愿意再想下去了。
车开走了,处理好现场的警察也陆续离开,唯有无休止的雨还在下,漫天的风雨丝毫没有停歇的迹象,却又在某一刻奇迹般地都消失。
撑着伞的那只手,腕骨纤瘦,指节修长,因为白,所以手背上能够看见隐约的青筋。皓腕凝霜雪,大约就是这样。
“你如果想要淋雨,可以回去了再淋。”许晟清冷的声音响起,“再挨下去天黑了,就不好下山了。”
他这样讲,面上却也没有任何不耐烦的神色,顾耀看着他,其实也不知道,此刻自己面上是什么样的神情,良久喉结动了动,狠狠一抹脸上的雨水,转身往车边走去。
回程的路上,他们没有再说一句话,各自坐在靠窗的一边,隔着一个座位,却像隔在云汉的两岸。
过了隧道,进了Z市,雨倒是停了。树叶上残留的雨珠断断续续地垂落,滴滴答答。
云层依旧阴沉,显得模糊黯淡,而在最远处,却依稀有一缕微弱的霞光,将云层的尽头染成一种介于橙红与深蓝之间的瑰丽色彩。
车在西麓大门前停了下来。
许晟率先下了车,刚站稳,顾耀却已经跟下来,一把拽住了他的手腕。
司机还没有离开,周围也有行人经过投来有些诧异的眼神。而顾耀浑然不顾,目光只牢牢地定格在他的脸上,许晟嘴唇动了动,然而还没来得及开口,顾耀却发了狠似的,用力拽着他,往小区里走进去。
他步子走得极快,踩着地上的积水,溅起在许晟的脚踝。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待到终于进了门,丢开了手,许晟腕上已经是一圈微微泛青的红痕。
没有开灯,屋子里一片昏暗,唯有顾耀近在咫尺的一双眼睛亮得令人心悸。他久久地看着许晟,一言不发,唯有心口不断地起伏着。
“……为什么?”半晌,顾耀终于问,声音像是从喉头挤出来。
许晟背抵着墙壁,默然不语。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顾耀问过之后,自己却又答了,笃定又恍惚,“你一早就知道。”
“这是什么秘密吗?”许晟的声音很轻,宛如一把薄薄的匕首,把苦心粉饰的帘幕隔了个粉碎。
顾耀呼吸一滞,继而提高了音量:“对……这不是秘密,人人都知道……可是他们不说,他们不管!你为什么要管!”他脖颈边有青筋爆起,“你觉得很可笑是不是,你觉得很蠢是不是?!”
“对!”许晟看着他还毫无血色的脸,语气也带了狠,分毫不让,“我觉得蠢死了!”
他吼过这一句,却再也说不下去了,屋子里忽然便静了下来,只有卷过纱帘细碎的,被具象化的风声。
黑暗中,他们看着彼此,像两个得了高热的病人,呼吸急促,又像是两只困兽,困在彼此的眼底,觅不到出路。
“这算什么。”良久,顾耀却忽然笑了,肩膀垂下去,“还有更蠢的,一个人的命运需要由另一个人的施舍决定,竟然也能被称为好运,这不蠢吗?”
他的肩膀抖动,笑容中尽是嘲讽,与其说是在对许晟说话,倒不如说更像在自言自语:“我从前非常恨沈锐锋,在我还很小的时候……那时候我发誓,我一定要摆脱那个家,走得远远的,带着……”
他没有把那个称谓说出来,用力地咬了下唇:“……后来有一天,全部都变了。我曾经厌恶他不分青红皂白,无缘无故地打骂我,结果原来我就是那个缘故……我的出生就是原罪。我不认为这是我的错,可是又应该算作谁的呢?”
他的目光忽然挪向了许晟,却也并不需要一个答案:“我回顾家不久,沈锐锋就被赶出了Z市,我永远都记得顾荣平告诉我这件事情的表情,像送给我一件礼物……他可以赶他走,甚至可以杀了他,可以让他得到超过他应得的十倍甚至百倍的惩罚,但是我应该高兴吗?得意吗?一点都不……”
苍白如金纸的面容下,顾耀的眼底却似乎藏着燎原的暗火,一字一句道:“有人为刀俎,不管现在谁为鱼肉,总有自己躺上砧板的一天。况且我早就在上面了……他决定的从来也不是沈锐锋的命运,是我的。”
不管怎么说,在所有的解法里面选择最蠢的那一个,纵然有千万个理由也还是蠢的。许晟想,可是他真的能指责顾耀任何吗?
不能。
没有资格,更没有立场,因为他正做着和顾耀一样,没有意义的事情。或者他还不如顾耀,至少顾耀做到底了,他呢,他现在算什么?
偏偏顾耀不肯放过他,他看着他,眼白都被那团暗火烧红了,又问了一遍:“所以许晟,你到底为什么非要来掺和这件事?”
“因为我鬼迷心窍了。”许晟喉结动了动,也笑了,但语气是很冷淡的,“我不应该管的,你说得对。我向你道歉,我是这个世界上,最不应该管你的事情的人。”
他丢下这一句,再也无法忍受顾耀的目光,转身快步往门边走去。然而刚拉开门,却似一阵疾风刮来,顾耀猛地又推上了门,自身后用力抱住了他。
关门的余震,久久都不能停,带着空气似乎都在震动。好长一段时间,许晟才意识到,原来是顾耀抱在他腰间的手臂在颤抖。
他有些脱力地埋首在他的侧颈,头发上的水珠润湿了许晟的皮肤,可那又绝不仅仅是雨水,才会那样源源不断,浸得他那一小块皮肉都觉出疼痛来。
无机盐,水,蛋白质,微量元素……眼泪的构成这样简单,可以在任何一间化学实验室去还原。
可是温度又要怎样去重复呢?为什么是热的,偏偏又这样冷,侧骨的寒。
“……许晟。”
隔了好久,他听见顾耀叫他的名字,可是这算什么呢?解药还是诅咒?到底谁能觅得一个解脱,或是一起沦落炼狱。
长久的僵持之下,许晟终于转过了身来。
顾耀始终没有抬头,所以看不见他的神色,只是有那么一个瞬间,他错觉他对自己厌恶至极,连指尖也不愿意触碰到。
可许晟终究还是回抱住了他,手臂环绕住了他的背脊,心跳也就此重叠在了一起。
他想,他再不能离开他了。
半晌,许晟轻轻拉过了顾耀环在自己腰间的手臂,摊开他的掌心看了一眼因为用力而又开始渗血的伤口,仿佛是叹了一口气,“有医药箱吗?”
“嗯。”
“带我去拿。”
顾耀任由他牵着自己,温顺听话得如同悬丝傀儡。由着许晟上药包扎,又拿保鲜膜一点点把手裹住。
又拖着他的手腕上楼,拉开衣帽间的门,随手翻了一套柔软的家居服递给他,顾耀看了他一眼,接过来,转身去了浴室。
再仔细也不免还是沾湿了些,好在许晟足够耐心,重新又给他上了第二次药。不疾不徐缠绕好最后一圈,这才站起身来,准备去将换下来带血的纱布扔掉,刚一动,衣服的下摆又被扯住了。
“你睡会儿吧。”许晟无声地叹了口气,“折腾这么久,不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