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古怪得厉害,何灵也不敢多问,看了眼墙上挂钟的时间:“现在他应该正上班呢,晚点我替你问问……”
“不麻烦你了,我直接去就好。”顾耀站起身来,不知怎地,竟然没站稳,摇晃了一下。
何灵被他吓了一跳,连忙伸手去扶他:“……还好吧?”
顾耀很低地嗯了一声,勉强冲她笑了笑,又说了一句打扰了,转身往外走。
“我跟你一起。”何灵蹙眉道,“……你等我加件衣服。”
“不用了,已经很麻烦了,你早些休息吧。”顾耀摇头,转身,出了门。
到底不放心,何灵换好衣服,还是跟了出去。她怀孕以后,也已经许久没有来过,不留神还拐错了一条岔路,赶到的时候,顾耀正拽着章城的衣领,一派剑拔弩张的架势。
酒吧街上喝多了打架斗殴实属屡见不鲜,酒精的催化下,喝没喝多,动手都是常事。
偶有几个围观凑热闹的人,也是见怪不怪,起哄似地吹口哨,唯恐天下不乱。
只有酒吧的安保有些警惕地在旁边看着,倒也不会主动出手,只要不打到了酒吧的范围内,别引起财务纠纷就是万事大吉。
“怎么着?打你就打你了!”章程被压制得毫无还手之力,还是一味地嘴硬,“这么久的事情了,你他妈现在是有什么后遗症要来找我负责吗!你倒是把证据摆出来看看啊!”
顾耀提高了音量:“我再问你一遍,是谁来找的你!”
“没有人!”
何灵连忙挤过去:“这又是做什么,别打了你们!顾耀,顾耀,你先别急,把手松开。这也不像样子……章程,你好好说话。”
她怀着孕辛苦,僵持两秒,顾耀到底松开了手,看着章城,冷声又问了一遍:“我是没有太多耐心的。”
“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章程仍然是不干不净地骂着,见何灵盯着他,声音倒是小了一点,语气仍然算不上多好,有点嘲讽的意味,“ ……你大着个肚子还出来呢。”
何灵没生气,和顾耀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先等一等,把章城拉到了一旁去询问。
大概心里总是不满,面对何灵他也不算配合,耗了总有个十来分钟,终于很无奈地道:“哎呀我不知道!说了好几遍了,是他找的我,你们听不懂吗?!我哪儿知道是谁啊,从头到尾见都没见过!”
“那他怎么联系你。”顾耀走了过来。
“打电话啊,又不是原始人!”
“号码。”
“……没存。”
章城不耐烦地说,顾耀也懒得与他分辨,径直夺过他的手机,在章城来抢时,又按着他的拇指解了锁。
通讯录里,乱七八糟的一堆名字,几百个号码,根本搜不出任何的关键词。顾耀便又去翻通话记录。
章城气得半死,抢了两次都没能抢回去:“我他妈说了没存就是没存啊!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我说不知道就是不知道,现在来找人,你自己别惹事啊……”
他嘟嘟嚷嚷地,忽然又像是回忆到了什么,突兀地中断了一下。
“想起什么了?”何灵敏锐道。
“他好像说过,他姓什么……我记不清了……”章城抬手敲了敲脑门,突然灵光一闪,“我想起来了,他说了他姓林!”
顾耀的手指顿住了,也就是在这一刻,他在章城的手机上,找到了一个有些眼熟的,也许久都没有响起来过的号码。
林逸最后一次给他打电话是什么时候?顾耀垂下眼睛,是他第一次见到许晟的那一天。
他永远记得他们在走廊上错身的那个瞬间,金色阳光落在许晟的侧脸上,可是再美丽的光影,也抵不过他琥珀色的眼睛。
就从那一刻开始,他已经记住他了。
所以他也能回想起,在林逸的电话打来的时候,许晟其实就坐在他的对面。
而电话里的那个人没有说话,那个人究竟是谁,是林逸,还是……许晟?
‘我哥哥,他死了。’
许晟的声音再一次回响在了耳边,林逸真的出事了吗?
他按亮了手机屏幕,匆匆联络的私家侦探还没有回信过来。一层一层的迷雾将顾耀包裹住,可是有一点却是很清楚的了。
在酒吧街上,许晟微微抬着下巴,对他说‘问别人的名字前,至少应该先报上自己的姓名的时候。’,他早就知道他是谁了。
“顾耀,顾耀……你怎么了?还好吗?”
“我没事……”他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连自己也骗不了,更遑论骗别人,何灵仍然忧心忡忡地看着他,顾耀又重复了一遍没事,说我送你回去吧。
酒吧街上仍然一如既往地热闹,霓虹的灯光,喧哗的乐声,为了填补内里的空洞的虚张声势的把戏。
他曾经也是沉溺在其中的一份子,可是如今冷眼看着,才知道,这些都毫无用处。
怕来来去去的醉鬼撞到了何灵,顾耀护着她走在内侧,何灵不敢问他发生了什么事情,只是有些担忧地问他接下来去哪儿,顾耀想了想,说不知道。
他能去哪儿呢?
哪里都能去,哪里都不是他的容身之处,或许以为找到了,原来只是海市蜃楼而已。
顾耀停住了脚步。
何灵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是个酒吧的招牌。
“这家好像也是新开不久。”何灵不知道他在看什么,只知道他状态很不好,勉强搭话道。
“我知道。”顾耀喉结动了动。
他去过,贺延攒的局,原本是为了开解宋一杭,最后却成全了他。
忽然想起也是那天他追出去找许晟,重新遇见了何灵。
命运像个没有逻辑又粗制滥造的游戏,相同的场景总是在重复出现,却并不是每次都能走向皆大欢喜的结局。
他送何灵回了家,在她有些担忧的目光中离开,重新回到了酒吧街。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提步走了进去。
那晚他们坐的那个卡座,此刻已经有人了,顾耀抬手招了个服务生:“我想要坐这里。”
“您一个人吗?”服务生有些为难道,“那桌客人刚坐下,一时大概不好挪的,旁边有别的位置空着,视线更好,您看……”
“我只想坐那里。”顾耀固执道,“你协调一下,多少钱都可以。”
“……行吧,您等一会儿。”
顾耀站在原地等了快十分钟,音乐声和弥漫的酒气让他头晕脑胀,服务生终于回来了,给他报了一个很离谱的数字,尴尬地笑了笑:“我给您另外安排位置吧。”
“不用了。”顾耀打断他,颔首,“可以。”
他付了一大笔的钱,换来了一个没什么意义的位置,实在不算划算的买卖。原本的客人从他身边离开的时候,好奇又小声地议论,说这人精神恐怕不太正常。
他没有理会,慢慢坐下来。服务生乱七八糟推荐了些什么酒水都不在意,胡乱抓过离自己最近的一杯,仰头喝了下去。
见他独自喝闷酒,有人试图上前来搭讪,又被他凶狠的眼神吓退。服务生已经来加了两次酒了,顾耀却觉得自己越喝越清醒。
周围的人换了一波又一波,来来去去。
欢笑,哭泣,声嘶力竭,各种各样的情绪被酒精无限地放大,顾耀看着他们,也看着不堪的自己。
突然间,他的目光定格住了,在人群里,他看到了一个见过的身影。
他不受控制地站起身来,向吧台边正在攀谈的两女一男走去。
“哎你干什么呢?”两个女孩子年龄都不大,一身的名牌,看得出家境优渥。
正被逗得前仰后合,让顾耀的出现吓了一跳。
顾耀没有理会她们,他垂眼看着面前这个年轻男人,逆着光,对方又带了点醉意,并没有立刻看清他的面容,只是凭借本能很娴熟地敷衍道:“怎么这么巧?……我今天有别的朋友在,咱们改天再联络行吗?”
“你们是什么朋友?刚认识的那种?”顾耀看了一眼他们面前桌上的酒水,每种价格都不低,贺延他们有时候无聊,也会点陪玩,这些酒都是提成最高的一类,“……多少钱,可以和你做朋友。”
“先生。”一开始给他安排座位的服务生看着气氛不对赶紧跑过来试图缓和,一面挡在了他们中间,小声又道,“您要是觉得一个喝酒无聊,我可以帮您安排人玩玩游戏什么的……Evan……”
服务生一面试图把顾耀引开,一面对那男生说:“给两位小姐姐拿个果盘吧。”
顾耀没有动:“上一次你好像不叫Evan,叫……杨阑。”
听见这两个字,杨阑看上去明显清醒些了,他的眼神变了,慌乱一闪而过,顾耀知道他认出自己了。
“那天是谁给的你钱?”他垂下眼睛,声音比自己预想得更平静,“我给两倍,三倍也可以,只要你告诉我,那个人是谁。”
同样没有名字,同样只是一个号码——同样的号码。重金之下,杨阑没有任何的犹豫,很快地联系了那晚派活给他的所谓经理。
果然是干服务业的,钱到位了,态度非常好,尽管一开始还流露出了要保护客户隐私的态度,在顾耀主动提出可以继续加之后,也没有太多挣扎地把那晚收到的所有信息连着号码都一齐转了过来。
有些昏暗的照片上,被用红笔圈出的自己刺眼得有些过分了。
顾耀有些茫然地环顾了一会儿酒吧的环境,揣测着那晚究竟是在哪里拍下了这张照片。
他慢慢走了过去,服务生一脸紧张地跟在顾耀身后,他却只是站了一会儿,又回到了卡座,让服务生,给他上一杯青柠水。
和西麓门前那家一点都不像,太甜了,青柠,应该是酸涩的,苦的,才对——他一度以为,自己是因为许晟,喜欢上了这样的味道,现在他连许晟到底是不是真的喜欢,也不确定了。
有什么是确定的?连起点都是假的两个人,有过瞬间是真实的吗?
他掏出手机,拨通了何远林的号码,在对方惊喜的声音中,直接念出了那一串数字,也意料之中地,得到了肯定的答案。
“他找我买过画。”
一个慷慨的,试图挽回异地男友的买画人。
到底做了多少功课,才能营造出这样不露痕迹又精准的人设。
何远林上当是太容易的事情,他不也一样吗?
顾耀觉得很可笑,也就真的笑了出来。不用再问再追究了。
他对许晟说,你是故意让我醋的吧?如果是故意的,就好了。
原来真的是故意的。
他回忆起他走向许晟的每一步,他的纠结,忐忑,紧张,悸动,怦然心动……
以为是情之所至,原来都只在许晟的股掌之中。
可是为什么?
“先生,先生……”服务生再一次补酒来,被他的神情吓了一跳,匆匆放下酒,对上他通红的眼睛,只好没话找话道,“……那个,你手机响了。”
顾耀弯腰捡起落在地上的手机,开口道:“……是死了吗?”
服务生离开得更快了。
“的确不在了。”毕竟是生死的大事,见惯了风浪,电话那头的私家侦探也顿了一下才说是,“葬在虞山公墓,已经去看过了。”
顾耀慢慢喝了口酒,报了一个日期:“这天?”
“不是,具体哪天不清楚,这是他下葬的日子。”
“……他是怎么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