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茧难缚 第82章

后来那群学生也走了,而他等待得足够久,白昼终于被夜晚所取代。浩无边际的夜空,呈现出一种近乎丝绒般的蓝色,如同面前的湖水。

许晟重新发动了车,往家开去。

“回来了?”

车才刚刚停下,房门便打开了,母亲站在门口,暖黄的光从身后泻下。

上一次见面还是冬天,舒琴去比利时参加一个学术会议,他于是赶去了布鲁塞尔,陪了母亲两天。

“嗯,您怎么还不睡?”

“都没睡呢。”舒琴上前很轻地拥抱了他一下,“进去吧,都在等你。”

外婆坐在沙发的一角绣花,听见响动慢慢抬起头来,眼角绽出深深的笑纹:“吃饭了没有啊?……给你留了汤,喝一点?”

仿佛还是念高中的时候,许晟只是下了晚自习回家。

“外婆。”许晟把带回来的文件随手放下,快步走到她身边。

外婆抬手轻轻摸了摸他的头发:“提前回来怎么不说一声?该去机场接你的。”

“太麻烦了。”

“有什么麻烦的呀,别人回来,都有人接的。我孙子自己孤零零往家走,多可怜呀。”

她的语气像在哄小孩子,许晟配合地笑了笑:“您身体好些了吗?”

“都好,小毛病,你妈妈呀,太小心了。”外婆温声道,“现在你回来了,就更好了。你爸爸和外公在书房呢,也都在等你。去吧,我去把汤再给你热一热。”

许晟应了声好,却迟迟不肯动。舒琴便道:“妈,你坐,我去。”转身进了厨房。

“怎么了呀?”外婆温声道,许晟摇摇头,垂首枕在外婆的膝盖,像小时候一样。

夜里有些凉,外婆搭了一条轻薄的毛绒毯子,蹭过他的脸颊是非常柔软的质感。

“好啦,好啦。乖,没事了。”

有温热的液体,润湿了毯子,也很快润湿了外婆的膝盖,外婆似乎愣了一下,旋即轻轻拍着他的背,“外婆知道,我都知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了。”

回家的第一个晚上,不可避免地还是失眠了。并不是因为时差的缘故,他心里清楚。吃了两颗褪黑素也于事无补。睁着眼睛到了天亮,闹铃声准时响起,他翻了个身,拿过来摁掉。

日历的弹窗信息提醒许晟,两个小时后,应该去又启开会。

找一个推辞的借口当然没有那么难,无法安枕的每一分钟,他都在想这件事。

N市足够大,两千多万人,大部分人一辈子没有见过,谁都没有什么特别的。

他抬手挡住了眼睛,对自己又重复了一遍,没什么特别的。

无论是他对顾耀,还是顾耀对他,都一样。

否则国界,时差,七千公里的距离又能算什么阻隔。可以让两个人,十年不见面。

既然没什么特别,没有见面的理由,当然也没有回避不见的理由。

起床下楼吃早饭,许启君一早就去议院了。这是他这一任期上的最后一个年头。

三年前,国议会通过了新的法案,把市议长的最长连任期限从两届延长到了三届。许启君在任这几年,N市整体的经济发展在国内前列,民众支持率也很高,大概率,是要继续连任的。

其实在第二届任上他就有继续升迁的机会,最后放弃了没有去,或许有林逸的影响,许晟没有问过。

外公外婆出门晨练了,只有母亲坐在落地窗旁看书。听见脚步声抬起头来。

“吃饭吧。”她放下书也起身往餐厅走,“给你煨了小米粥。昨天你外公还在说你脸色不好,又瘦了。这几年在外头,自己也不将息,胃病只怕是一点好转也没有。周末约了他常去的那家中医馆,给你开几贴中药养一养。”

“也没多严重,偶尔有些不舒服。药只是备着的。”许晟抬手接过母亲递来的粥,煨得久,已经绽出了粒粒分明的米花,“其实不用刻意等我吃饭的。”

“没有等你,早上替学生改了论文,算着时间你也该起了。”舒琴替他夹了一筷子雪里蕻,“我们大人呢,是不会将就你的作息的,你也不用配合我们。市里那套房子,已经让人打扫好了。我和你爸爸想着,你愿意在家住最好,要是觉得这里远了,或者一个人更自在,要住市里也没关系。但有时间,每周至少还是回来吃个晚饭?”

许晟嗯了一声:“好。”又道,“只要不是太晚,我都回来住。”

“都好,都随你。”舒琴看了他一眼,垂下眼睛,慢慢喝了一勺粥。

“怎么了?”他觉得母亲似乎有话没说完。

“没什么。”舒琴多了一顿,才问,“你等会儿去律所吗?”

佐粥的青瓜里面加了柠檬片提鲜,有半粒没有挑干净的籽被许晟咬到了,此刻,后知后觉地在唇齿间,泛起一丝苦涩来。

“上午不去,有个合作要去谈。”

“哪家公司?”

许晟的手顿了一下,抬起头来,两双相同的,褐色的眼睛对视片刻,母亲说话了:“你放在玄关上头的文件,阿姨以为是你父亲要用的,早上给他了。”

这才是母亲刻意同他吃这顿饭的真实原因。许晟后知后觉地意识到。

“我都不知道,又启在国内,这么出名。”

“上个月,他们拿了市图书馆的智慧改造的项目。”舒琴慢慢道,“去年推的那个视频生成的应用,我的好多学生都在用。”

“仁菲姐也这么说,很看好它的前景,也就很重视这次的合作。”

他用尽量显得事不关己的客观的语气。舒琴却仿佛叹了口气:“那你呢?你怎么想?”

“昨天去律所前,我不知道有这个合作的计划。”许晟沉默了一会儿,“从商务条件和公司的角度考量,合作本身都是没有问题的。如果我推掉,也只会是我自己的问题。”

舒琴听懂了他的意思,没有再说话。母子俩安静地吃完了早餐,只有间或的餐具触碰间的响动。

许晟放下筷子,在母亲起身离开前开口道:“……你和爸爸,是不是觉得不好?”

舒琴看了他两秒,复又坐下来:“我们没有任何意见,就算有,也不重要。会问你,只是父母本身都会有的忧虑……你或许永远不会有为人父母的一天。”说起这一点,舒琴还是很平静的:“但我们的心情,我想你多少能够明白一二。”

无论是母亲的语气亦或者神色,都是很柔和的,许晟却还是避开了她的目光。

片刻后,他听见母亲的声音响起:“晟晟,你为什么,一直不愿意回来……当初,我和你父亲送你出国,其实没有想过,你会在外面待这么久。”

“你为什么也这样问?”许晟抿了抿唇。

“还有谁吗?”

还有谁呢?

雪山上的那座教堂,又浮现在眼前。但脑海里回响起的不是那么陌生女孩的声音,是他自己。

很多个失眠的,夜深人静的晚上,他也问自己,为什么不回去,为什么不回家。

他的自我放逐是一种惩罚或者逃避吗?为了什么。真的不知道答案吗?

“可是我不是已经回来了?”许晟起身拿起自己的外套,“妈妈,我只是工作而已。”

舒琴于是没再说别的,抬手,轻轻理了理他的衣领:“忙完了,早些回来吃饭。外婆晚上要给你做腌笃鲜。”

去市里的路远了些,达到软件园的时候,已经快到约定的时间。

许晟停下车,才发现这里距离湖边并不远。前几年,为了鼓励高新科技企业的发展,市议会厅特意在市里寸土寸金的核心区域,划拨了这一片产业园。北接太湖,南连湿地公园。是他离开得太久了,才会觉得陌生。

‘到哪里了?’

手机上,姜仁菲发来了询问的信息。

‘楼下停车。’

‘好,我也刚到,我在C座大堂等你。’

大概是为了配合科技产业的调性,整个软件园的建筑在传统石材的基础上,加入了大量的玻璃和混合钢的元素,光落在上面如同流动的水纹。

C座在软件园中心的位置,左右两栋,中间弧形连接。右启在左边七到九层,七楼前台,魏央已经在等着了。

“实在不好意思啊,来晚了。”

“哪里的话,这还没到时间呢。仁菲姐,你每次都太客气了。”魏央笑道,“路上塞车吧?这里哪儿都好,配套也齐全,就是太堵了。”

魏央去年在N大念MBA,一开始姜仁菲想要拿下这个合作,也是联系了她。

她虽然是营销总监,但又启成立之初就在,能力又强。在转做政府项目之前,顾耀的大部分精力,还是放在技术开发上,很多顾不上的行政事务,都是魏央处理,说是半个副总也不为过。

两人见过好几次,也算熟稔,又都做惯了生意上的场面,两女人很亲热地挽着手往会议室走,能不能成,至少面子上不会错。

“这是许律师,后面他来接替我的工作。”姜仁菲介绍道。确定下来之后,她已经提前和魏央说过,要换帅的消息。

不管真真假假,再度表达惋惜之后,魏央转向许晟同他交换了名片。却莫名又多打量了他几眼,几秒之后,有些犹豫地问,“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仿佛有些眼熟的样子。”

这句话几乎叫许晟心里一跳,旋即道:“应该没有,我昨天刚刚回国。”

“许晟原来一直在德国念书,去年调去的英国总部。”姜仁菲补充道。

“那应该是我认错了。”魏央笑道,“许律是在德国长大吗?语言上听不出来呢。口音倒像本地人。”

“我就是N市人,在这里长大,高三那年才出国的。”

“原来是这样,难怪。听人说德国的书是最难念的,毕业考核很严格,是不是真的呀?”

“倒也还好。”

“你别信他的,他什么都觉得容易。”姜仁菲接过话道,“也不是我给自己人脸上贴金,我们许律的确是难得的聪明。双学位,还念理论数学,大学就开始发论文,毕业跟玩似的……我记得你们顾总,也是学数学的?”

“是啊,去项目组帮忙,倒把人家的饭碗给抢了。”

说话间,他们已经到了会议室门口。

隔着玻璃,模糊能看见人影的轮廓,许晟深深呼了一口气,才跟进去。坐在办公桌尽头的男人抬起头来,却并不是顾耀。

“耀总还没过来?”听魏央说话,才知道是人力总监。

“还没呢。”

“仁菲姐,许律,你们坐一会儿。我问一问,他一贯是不迟到的。”

“没事,不急。”

姜仁菲笑了笑,坐下来把准备好的文件拿了出来。等他们出去了,轻声问许晟道:“你今天怎么了?”

“什么?”

“看你兴致不高。”

“没有。”许晟摇头,“大概是时差没倒过来,昨晚没怎么休息好,很明显吗?”

“你失眠的毛病还没有改善吗?……原来就听说有人东西落律所了,凌晨去取,你办公室都还亮着灯。还有人来问我亚洲人是不是都这样,不用吃饭也不用睡觉的。”

“后来我失眠也不去办公室加班了。他们说我带坏了公司的氛围。”许晟配合地笑了笑。

“还是要重视的。”姜仁菲正色道,“你还这样年轻,工作再要紧,也没有什么比身体更重要的,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就知道了。”

“菲姐,你也还年轻。”

“漂亮话就不必了,我的年纪,都够做你母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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