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茧难缚 第100章

因为有过提前公示的环节,所以只是注册仪式原本就并不复杂。加之他们也没有做额外的准备,于是只剩下了宣读誓言和签字。

英文的誓言,念起来其实有些像背课文。

贫穷富有,美貌丑陋,两个要把余生融为一体的人,也要用这些肤浅的标准去评判对方吗?

不过他们还是跟着一字一句地念完,又接过了需要签字的证件——从又启创办之后,顾耀觉得自己似乎总有签不完的文件,各种文件,合同,审批。甚至两天前,他还刚刚签下了判决书。

但不知道为什么,此刻拿着笔,他忽然有一种,其实根本没有学过写字的错觉。签下来的名字,总感觉歪歪扭扭。

但也不可能重来一遍,也不打算重来。

他抿了抿唇,签完之后递给了许晟,连着笔一起。指尖相触,又很快分开,许晟接过了纸笔,然而落笔的声音,迟迟都没有响起。

一秒,两秒,半分钟过去了。

无论是工作人员,还是那对临时被他拉来充当证婚人原本笑着的年轻夫妻,神色都变得有些凝重。

“不想结吗?”

顾耀听见了自己的声音。比想象中,要平和很多。许晟没说话,想或者不想都没有。顾耀于是探过身,直接握住了许晟握笔的手。

“先生!”工作人员立刻阻止道,“结婚是需要双方自愿,同意的,不能有任何强迫的行为。如果你们没有考虑好……”

“你真的想结吗?”许晟却开口了。。

一个很相似,又完全不同的问题。这个问题何其奇怪。顾耀想。

可是许晟看着他,重逢以来,其实他很少会这样毫不躲避地和他对视。用他浅色的眼睛,沉沉地望着他,只要被他这样看着,顾耀发现自己其实就是没有办法说出话来的。

“算了。”

僵持良久,顾耀道。他笑了一下,也奇怪自己竟然在这样的时刻,还能够顺利地作出一个勉强能够称为笑的表情来。“不结就算了……本来也早就过了时间了。”

话这样讲,可是偏偏他们的手还覆盖在一起。只是彼此的指尖都是僵硬发木的。所以任凭外表看来如何亲密无间,内里也没有真的挨在一起。

闻言许晟的神色也没有什么变化,转过了头,又重新看向了面前的一纸婚书。好像现在才开始认真地阅读。

只是,又有什么意义呢。

下一秒,许晟手腕一动,非常轻易地挣脱开了顾耀毫无作用的束缚。就像十年前,他也是这样轻易地离开了他。

像被人抽掉了一根骨头似的,顾耀觉得一口气,也跟着泄了出去。他整理了一下自己原本就一丝不苟的衣领,然而也就在他将要起身的那一刻。许晟突然很深地看了他一眼,重新拿起了笔,抬手,在他的名字边,签下了自己名字。

“先生……”

工作人员也蒙住了,看许晟又看顾耀,来来回回好几次,然而组织了半天的语言,也没有说出下面的话。

“是不是还需要证婚人签字?”许晟问话的同时,已经把婚书递到了那对夫妻手里。

“麻烦了。”

“……你们是真的要结婚吗?”

把婚书还给许晟前,那位女士和许晟确认了两遍sure?她刻意压低了声音,但是离得这样近,其实所有人都听得很清楚。

“已经结了。”许晟谢过她,从她手里拿过婚书,又重新递给了工作人员,“公证盖章大概需要多久呢?”

“一到两周。”

不管过程如何,至少现在手续是齐全了。也只能按照程序继续流程:“现场取还是邮寄?”

“邮寄。”

“需要几份呢?默认是提供一份的。”

“两份吧。”许晟想了想,轻声问顾耀道,“你要吗?”

语气随意得简直像在问他要不要吃饭喝水一样。也没有等顾耀回答,就直接做了决定:“两份。”

“两份的话,需要补交费用。”

“好。”许晟掏出钱夹来,打开数出对应的数目,递给了他。

不知道怎么了,工作人员接过钞票的同时,小小地惊呼了一声,又假装很不经意地打量了顾耀一眼,再询问许晟邮寄地址的时候,语气也正常了许多。

他还坐在椅子上,许晟站着,这个角度。也看不清他们的动作。

“……怎么了?”

“没事。”许晟把写好邮寄地址的纸条放下,“走吧。”

天已经彻底黑了。他们延着来时的路开回酒店。又在车库的在原位置,停下了车。乘同一部电梯,从下楼到上楼。

只有时间不会因为动作的重复而重演,光洁的电梯门,映出他们并肩而立的身影。他们的关系已经不同了,又好像并没有任何的差别。

顾耀不明白许晟为什么在最后一刻改了主意,后者也没有任何要解释的想法。关门前,彼此连再见也没有说。顾耀等他进了门,才回了隔壁自己的房间去。

索性又写了会儿代码,但心里是很乱的。敲得时候太用力,手都痛了,写出来了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又全部通通删掉。

手机在这个时候响了起来。

他以为是许晟,接的时候有些没拿稳,掉在了地上。还在地毯铺得足够厚,重新捡起来,才发现是另外一个名字。犹豫了一秒,还是接了:“喂。”

“官司没打,收了钱,也没有一句话。赢了,倒是立刻把钱还了。”顾溪开门见山,很轻地一笑,“我该说你是有骨气,还是没有呢。”

前两天,他已经让财务把那笔资金转回顾溪的账户上去。但大额转款受限,并不能实时到账,想来她是今天才收到。所以打了这个电话来。

顾耀没有计较她语气中的嘲讽,任由她说完,才道:“不管怎么样,谢谢你。”

“说你蠢,你还真是不聪明。”顾溪静了两秒开口,言谈间,嘲弄的意味并没有减少分毫,“我给你钱,只是怕你垮了,回来和我争,我哪里能争得过你呢。这点自知之明我是有的,索性捧着你活着了。你活得越久,我越安全。”

“那你看我能活多久?”顾耀低声道。

“找我探消息呢?”

她不说,顾耀也不再问:“……你给我钱,他知道吗?”

这个他是谁,他们都很清楚。顾溪一笑:“你觉得呢?想知道的时候就知道,不想的时候,自然就不知道。睁眼闭眼的事。想要什么样的结果,就怎么眨了。”

一贯顾溪对他都是不满的,但面对一切的始作俑者——顾荣平,她却永远都是恭敬不如从命,甚少流露出这样直白的情绪来。

原本顾耀以为,这通电话是因为钱的事,几句听下来,反而这桩距离最近的事,倒像只是个顾溪来电的幌子了。

“他是不是病了?”犹豫片刻,顾耀开口道。

“我真该让顾总听听,他的宝贝儿子就是这样盼他好的。”顾溪说,但言辞间,却并没有否认顾耀的话。

心里的猜测还是头一回得到这样的证实,顾耀抿了抿唇,正要开口,顾溪却道:“奉劝你一句,不要太得意,毕竟很快,或许就不止你一个宝贝了。”

无论如何,顾耀也不可能认为顾溪这句话是在说她自己。可指向性又是那样的分明,叫他不由得一愣,恐怕这才是今天这通电话的真实目的。

“……什么意思?”

“就是你想的那个意思。”话到这里,顾耀也不再遮掩。“咱们恐怕很快就会有个弟弟或者妹妹了。”

这个消息来得突兀,的确叫顾耀愣了一愣。但硬要说起来,其实也并没有太令人意外的地方。

顾荣平身边各色的女人从来没有断过,如果不是因为他的隐疾作祟,怎么可能,到现在才顾溪和顾耀两个孩子。可既然有了他们俩,再多一个,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但愿老天保佑是后面一种吧。再来一个你,或者还不如你,那我可是吃不消了。”

“是......”顾耀下意识开口,其实那么多的人选,也不知道猜哪一个。刚说一个字,顾溪也就截断了他。他们姐弟之间的默契,似乎总在一些无关紧要的地方出现。

“是谁生都不重要。是顾总的就对了。不过这对你来说,算个好消息?你要是真不想回来,至少他的精力暂时挪开了……你要是说假话……毕竟咱们先认识,我想至少一致对外了再说?你要是联合上他或者她来对付我,那我真是……”

今天她的话尤其多。颠三倒四地,其实倒有些没逻辑。起先顾耀自己心里装着事,也没太注意。现在她话密了,才发觉语气都有些不大对。

“你怎么了?”

“没怎么。”顾溪没所谓的语气,“只是有时候想一想,觉得真是没意思。每个人都没意思,我都不想争了……顾耀,你不在这里面,真的太好了。”

嘟嘟的忙音在耳边回响。顾溪挂得很快。和来电一样突兀。

顾耀再拨回去,她就没有再接。他离开Z市太久,又一直都不和他们一道住,家里用的人,其实都不认识了。最后辗转托了物业联系上。听他们说顾溪在家,略微放心了一点,又让人上去看看她的状态,对方却说一切都正常,事情才算暂时告一段落。

只是涉及到的人多了,难免恐怕明天就传到魏玫耳朵里去。知道他和顾溪有联系,又是一场闹。但他的确没有精力事事都兼顾。

处理完一切,距离顾溪电话打来,其实过去也还不到半个钟头。却总感觉时间尤其地难捱。顾耀起身走到冰箱前想要找一瓶冰水。一打开,目光先注意到的,却是放在保鲜层的牛奶盒子。

遥远的天幕上挂着的依旧是一轮玄月,映着远处模糊的山的轮廓。那天是上玄月,今天可能是下玄,也有是可能反过来。他记不住阴历的时间,所以分辨不清,也不重要。只是忽然又记起,以前有人跟他说,不能指月亮,会被割耳朵。

后来当然明白了,那只是一种引人上钩的手段。但后来每次想起来,也并不会觉得被欺骗的痛苦。或者也有,但被其它东西压下去了。

就好比现在,明明,他也是他烦恼的根源,可是当有新的烦心事来的时候,他还是愿意,也只能,想一想他。

夜更深了,风不知从哪个方向吹过来。卷起树梢的叶子,像一层层细微的波浪翻滚过。又透过没有关严的玻璃门,勾起了窗帘的一角,但没有灯光透出来。

他猜测许晟或许已经睡了。他能安稳地睡一觉其实也好,顾耀想,至于天亮之后他们要怎么办,他还不知道。对于许晟,有时候他会想很远,有时候又觉得,能把握住眼下这一刻也不错。

也就是在这一刻。阳台门,忽然打开了。

“怎么了?”对视片刻之后,许晟问。

“什么?”顾耀反问。见他看着自己,半晌,耸了耸肩,“没事,小事。你怎么还没睡?”

“没睡着。”

“不会是后悔今天签了字吧?”顾耀话出口其实就意识到不应该,但也没有收回的余地。好在许晟还是很平静地,只是抿了抿唇,却是反问他,“你不睡觉,是在后悔吗?”

“我先问的。”

“没有让你一定要回答我。”许晟很轻巧地就把话头扔了回去。顾耀喉咙哽了一下,只好把他所谓的没事和小事,删繁就简地讲了出来。

“到你了。”他其实不太想让许晟听这些东西,所以简略说完,就很快岔开了话题。心里想的是,许晟不回答也没关系。但片刻之后,许晟还是开口了,答非所问:“你在阳台上站了快一个小时了,我怎么睡?”

“有这么久吗?”顾耀下意识地抬腕去看表,但紧接着又突然意识到,这个其实根本不是重点,“......你怎么知道的?”

许晟指了下他身后的灯,又指了下窗帘中间狭窄的一条缝隙:“你的影子会透到我的床头上。”

他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可或许是因为声音轻,就带上了一种薄纱一样的,模糊的温柔。所有的不愉快,仿佛也都被轻轻地,先遮掩了过去。他眼前能看见的,也就只有此刻的他。

阳台的光落在许晟的脸上,他身后是漆黑的夜。顾耀看着他,莫名觉得如同一张画。一定要是水墨的,三两笔,就勾勒出永恒的轮廓。

“我不知道。”顾耀鬼使神差地开口,“我能过来看看吗?”

用的是疑问句。在心里也给自己设置了十秒的,等待答复的时间。但实际上最后一个字落下的时候,他已经一手撑着乳白的的围栏,跃到了隔壁的阳台上。

隔得近了,他能够闻到许晟身上,那种很淡的沐浴液的香气。

头发洗过了,还是是半干的,还带着水珠。有一滴滚落了下来,被顾耀连着他的唇,一起吻住了。

是陌生的。毫无疑问。

他们相识已经十年了,真的相处的时间,其实也只有这个零头而已。那样漫长的岁月里,他们最接近的一刻,他的唇也只堪堪擦过了他的侧脸。可是他的确也无数次地吻过他,在很多个夜深人静的,午夜梦回的瞬间。他不愿意从哪些梦里面醒过来。

现实是比梦境更好的,有梦里没有的温度和香气。

他想过了,真的想过了,如果许晟拒绝,那么他就停下来。可是没有,在最初短暂的因为惊讶而产生的僵硬之后,当顾耀的掌心握着他的脖颈,舌尖滑过他嘴唇的那一刻,许晟轻轻张开了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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