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方林问他:“你知道错了吗?”
遭受死亡威胁后,闻祈机械性地重复说自己做错了。
一回到家,闻方林把他关在小屋里,他只能从木板缝隙里看出朝暮之时。
闻祈没有那么伟大慷慨,也没有那么善良热心。瘸子一个人跑掉了,而他却被关在不见天日的屋子里。
恨意如黑暗般覆满了闻祈的心里。甚至有一刻,他对瘸子的报复之心胜过于跨过河、永远摆脱闻方林的控制。
没有了瘸子,闻方林不再单独放他去镇上买东西。半个月后,他们才换了地方。中途因闻方林买烟被人认了出来。
被堵在墙角的时候,闻方林把闻祈挡在身前,他掏出小刀抵在他的脖子上。
“让我出去!给我准备一辆车!”闻方林怒吼道。
“那可是你的亲生儿子!”
闻方林眼球不停地转动,“他可不是我的亲生儿子!梁瑛那个臭婊子不知道在哪个男的身上借的种,是他们家威胁我和她结婚……都是他们的错!”
子弹划过闻祈头顶,狙击手正中闻方林的心脏。
又一声枪响,闻方林的手也中弹了。最后一刻,他也拼命在闻祈的脖子上划出了一道道口子。
闻祈被人带出去的时候,没有回头看后面的尸体一眼。
被解救后,闻祈被送去了医院治疗。他妈梁瑛经常给她爸和哥哥打电话,苦苦求他们帮忙。那个时候,远近亲戚都对他们母子避而远之,生怕招惹到是非。他们除了留在医院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去。
梁瑛自杀后,闻祈还呆在医院。
那个时候,舅舅的电话怎么也打不通,医院里面的医生护士他都记熟了脸。
某天,闻祈恍然间便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被一个男人牵着。
闻祈往前追,到底是追上了,曾以为只是想狠狠揍瘸子一顿,可是真正找到瘸子,看着瘸子无辜又澄明的双目,日日夜夜的怨恨却化成里一句疑问:“一一,你为什么不回来找我。”
或许他想要的只是一个答案,一个无关结局的答案。
瘸子却用一种陌生的目光看向他,嘴里啊啊啊不停,喉咙像是失去声音了,闻祈紧紧掐着他的手臂,摇了摇:“你说啊!为什么就你一个人跑了!”
看见闻祈这张脸,瘸子发出撕心裂肺的尖叫声,他的父母迅速赶了过来。
男人先是把瘸子抱起来安抚,又仔细看了闻祈一眼,多亏了程记者的大肆宣扬,大部分人都记得闻祈,这个杀人犯儿子的脸。
男人的脸闻祈有点眼熟,但当时已经不在意这些了。
闻祈被一把推在了地上,他只要一个答案,又迅速爬起来抓住了瘸子的手,一遍又一遍地问道:“为什么你跑走了都不找人来救我?你明明知道地方,你走了之后,我和他很长时间都还住在那里。”
“你这孩子有病吧,离我儿子远点。”瘸子的父亲不客气地再次推开他。
“当时…当时只要你把刀捡起来,我可以杀了他的…我们可以一起逃走的!”
“疯子…他疯了!”警察赶了过来,两人被拉开。
闻祈看见,瘸子的头很可怜地靠在他父亲的肩膀上,手里拿着一个很大的棒棒糖,他母亲也赶过来安抚着他,一家三口像看怪物一样看着自己。
而闻祈,从头到尾都像是一个滑稽的小丑。
他突然想起闻方林说的,对别人心软就是一场引火烧身的自戕。瘸子就这样忘记了,并且幸福又幸运地回到他父母的身边。
锁死的车门被从外面撬开,苏乙被人拽出去的时候终于呼吸到新鲜的空气,他趴在地上费力地喘气。
宋沅比他情况好,命大,自己打开车门跑出来的,只是一出来就被几个人压在了地上。
“谢斯聿你不得好死!”远远地,宋沅的咒骂声不断。
一张熟悉的脸出现在眼前。
好似还能闻到当年河流的腥臭味,夏日毒辣的太阳再次照射到他的脸上。
苏乙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带着颤抖:“闻…闻祈。”
谢斯聿似乎并不意外,只是脸色不算太好:“哦,你都知道了?
“哥哥…”苏乙只觉得全身疼得厉害,双眼像是在看谢斯聿,又像是在面对着小时候被他抛弃的闻祈。
谢斯聿忽然有些站不稳,眉头紧锁地看向他。
记忆片段一闪一晃,清晰又模糊,苏乙的头一阵一阵地刺疼,谢斯聿抓扯着他的头发,使得他痛苦地呜咽着,“我…我忘记了,我想不起来了。”
“是!你忘得一干二净。”谢斯聿双眼赤红,手却颤了一下,“你根本不知道我有多恨你,我恨你恨到骨子里,恨你的懦弱,恨你不帮我…恨你轻轻松松地忘记这些事情,只有我一个人记得!”
“可是我…我不知道这些事情。”苏乙痛苦地说道。
谢斯聿眼底的恨意愈发鲜明,“你的腿根本不是车祸导致的,那就是先天性疾病。你活该,活该小时候被你爸丢在河边,活该腿治不好!从那时候我就希望你一辈子过得比我糟糕至极!”
苏乙睁大双眼,没有比亲耳听到咒骂更为刺耳,他的脑袋悬着的弦彻底崩裂了,“你闭嘴!”
难道苏乙过的就很幸福美满吗?父亲死后,母亲改嫁,他一个人孤独寂寞着活了这么些年,像野草般拼命地存活,却被谢斯聿这样全然否定。
“你别说了…别再说了!”苏乙捂着耳朵身体往下滑,眼眶里流出湿热的眼泪。他感觉自己的心脏被生生地拽出来受刑。
谢斯聿面目不断狰狞,抓扯着他的手,“你到底有什么好哭的?当时你跑走的时候就没有想过我会被闻方林弄死?”
苏乙发出一声声惨叫,这声音有些击破了谢斯聿的理智。
对苏乙只有完完全全恨吗。
靠着这种极端的、偏执的恨,他如同活死人度过了十几年,被闻方林差点淹死在河里那夜,他咽下买给瘸子没吃完的感冒药,靠着也要让瘸子感同身受的恨意苟延残喘地活下来。
这种恨意越来越畸形,他日夜辗转难眠,却在医院看到回归父母身边的已然失去记忆的苏乙,恨意再次爆发。
因梁家长辈的要求,闻祈终于被梁厉铭带回梁家,为了掩人耳目闻祈随了远房亲戚的姓,从此改名换姓。
谢斯聿当时手里一直抱着他妈的骨灰盒,吃饭睡觉都不撒手。
沈怡看得瘆人。梁宁还以为拿盒子是是玩具,天天还想着去摸。她让谢斯聿住在院子里的工具房,让仆人每天送点吃的喝的过去,不能让他死掉但也不能把梁宁影响了。
她不得不请来和尚,和尚说这孩子有不祥之兆。
“那怎么办!”沈怡只觉得可怕,可不想被他招了晦气。
“可以试试送到庙里。”
沈怡风风火火地让梁厉铭赶紧给寺庙捐款,管他要多少钱,只要求把这个杀人犯的儿子速速送到山上。
最好是让谢斯聿一辈子在山上当和尚,管他有什么造化,只求他别再回来了。
谢斯聿母亲的骨灰最终归于寺庙附近的一处偏僻村庄。在寒冷的冬夜,他在佛下不甘地跪坐着,唯一的纾解便是报仇。
师傅告诉他,“你嗔心过重,耿耿于怀,受伤的只会是自己。”而每逢寺庙鱼梆发出声响,谢斯聿只会更为谨记心中的仇恨。
他无法释怀,已然落入复仇的深渊,并打算以身试险。他自认不会有好的下场,自过了河,面对着岸上的一切,前前后后都是一条绝境之路。
对于苏乙。事实上寻找这样一个瘸子如同大海捞针,谢斯聿甚至觉得一辈子也遇不上了。而后很多年,某天梁宁放学回家吐槽,分班后他的同桌竟然是一个臭瘸子。
瘸子,那么多瘸子,怎么可能就单单是那个叛徒。
但谢斯聿还是在第二天去了他们班所在的教学楼。
教学楼的人都快走完了,那个瘸子才慢慢悠悠地从教室里走出来。
那人蹒跚着往前走,脸颊是一种不健康的白,下颚瘦削,前额的头发有些长,延伸到眼皮上,显得整个人阴恻恻的,抬头的一瞬间,两人对视着。
十几年过去了,谢斯聿光是靠一眼就能认出人来。他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观察着、审视着瘸子所有的细微表情,内心却动乱不停。
下一秒瘸子就偏过了头,他的眼里未见一层波澜,用一种看陌生人的眼神看向他,随后绕开了人往楼下走——瘸子依旧不记得他。
尽管心里有万分不快,但谢斯聿认为这是天意,上天再次给了他报复的机会。
谢斯聿观察了瘸子两个月,并没有像对宋沅那般,或许觉得一个平平无奇的瘸子很好拿捏,或许只是想把瘸子留在复仇的最后。
瘸子总跟着严炜一群人,谢斯聿以为他的人际关系很好,但是看见严炜欺负着瘸子,这才发现瘸子只不过是他们身边一条好使唤的狗。
谢斯聿感到不爽,但他认为这种不爽的心情是因为严炜对苏乙的欺负仅是小打小闹。
这算是什么?他认为不够,得在瘸子死之前被自己亲手折磨。
谢斯聿像一个变态般跟踪着他,窥视着瘸子这些年过的日子。瘸子总是孤身一人,家也是破破烂烂。
谢斯聿的心情逐渐扭曲变形,那是一种愉悦的心情,啊,瘸子过得也不怎么好啊。
那日的夕阳流淌着一层薄薄的紫色。苏乙走在行道树的阴影之下,谢斯聿远远跟在他身后。
好像是回到了十几年前,他背着瘸子在夕阳西下里,沿着河慢慢往家里赶,那时什么都缺,吃不饱穿不暖,偶尔还会被忽然脾气暴躁的闻方林毒打一顿。
长久到生命枯竭的夏天依旧没有结束,却只觉得瘸子会陪着自己一辈子,背上的暖热是当时唯一的陪伴。
太阳的位置变低,将苏乙的身影逐渐拉长,连绵到谢斯聿脚下,停顿了三秒,他毫不犹豫地用脚踩上了影子的头。
如果这也算是将人狠狠踩在脚下的话,谢斯聿轻易地做到了。
刹那间,瘸子像感应到什么转过身,谢斯聿也停步下来,他脸上没有流露出一丝慌乱,只是沉静地看向瘸子。
而这个记性不好的瘸子,第二次对视依旧也仅仅是对他一瞥而过,把谢斯聿当成一个陌生人。
全部忘得干干净净。
谢斯聿一面希望瘸子能全部想起来,并为很多年前的行为悔恨莫及,一方面又希望瘸子最好别想起来,不然他怎么进行精彩的复仇。
这种从小到大记恨着的心情,滚雪球般不断壮大,但却在中途变了质。
失去记忆的苏乙无辜吗?
不,谢斯聿认为他不无辜。
第38章
就像毫无波澜地看待着其他人的死亡般,谢斯聿也对苏乙动过很多次杀心。
死亡,或许在闻方林眼里是绝美而迷人的事物,死是人生命最后的艺术品,平等又公正。在谢斯聿看来,死无非是身体异性而肥胀,皮肤是暗淡灰白,整个尸体散发着高腐后的令人呕吐的臭味。
闻方林的死,死得太快太容易,真遗憾啊,那样一枪就那样直接毙命了,这样的人甚至没有遭受什么苦罪就死了。而梁瑛死得悄无声息,却给他留存了巨大的滞后性。
原来悲伤到极致根本哭不出来,只有延迟的后知后觉——世上对他最好的人就那样死了。
对于死亡已然逐渐麻木不仁,决心不对任何人付予感情,为什么还是无法接受苏乙死在他面前。
在浮云山,宋沅开车撞苏乙那一刻,再也没有比这两全其美的机会,宋沅和苏乙都不会是好的下场,他也完全不会受到任何牵涉,可为什么还是会选择撞车去阻止?
谢斯聿深感背叛了幼时的自己。
苏乙,小时候就懦弱胆怯,如若不是自己,或许早就一命呜呼,被闻方林带去荒山野岭埋了去。长大了也是如此,不但腿更瘸了,做不了什么光明正大的事情,坏也只敢阴地里坏,或许再来一次,也是会抛弃谢斯聿逃之夭夭的。
脑袋也是空空如也,敢跟严炜那群人玩却全然不考虑脱身而去的后果;对他讲交朋友、谈恋爱这样的鬼话也能相信;老爱讲无聊的冷笑话似乎这样就能增加自身的趣味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