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夏之死 第48章

到目前,苏乙已经能看懂一些谢斯聿隐藏的细微表情。谢斯聿感到满意合理的时候,脸上肌肉会微微放松,眉毛也会松展平和。如若是不大满意,便会眉心紧皱着,会压着声音叫他的全名,义正言辞地说不要这样。

正是暖春之际,春风浸入浅绿的叶。

一开始是谢斯聿推着他往前走,后来苏乙说想自己推。犹豫了片刻,谢斯聿放开了手,但依旧近距离地走在他身后。

半路上遇到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头,他戴着墨镜,也坐在轮椅上。轮椅扶手上还挂着菜袋子。

他和苏乙原本都是平行着往前走,而后都突然加速起来。人总是莫名其妙开始了胜负欲的比赛。幸而这道路宽大人少,没有对他们的速度进行受限。

但可以肯定的是,他们的速度不相上下,久违的竞争力涌进苏乙的全身,他加快了速度,老头也不甘示弱,两人似乎都把轮椅当成了展露青春热血的赛车。

两人互不认识,也没有一句交流,却很有默契地自定义下一个路口为其比赛的终点。

但在接近终点的时候,老爷子突然不瘸了,医学奇迹在此时得到抽象的演绎,他两脚落地,小跑着把轮椅推到了终点,然后发出了哈哈大笑,又自顾自潇洒地坐上轮椅胜利离去了。

苏乙指着前面的老爷子,震惊不已,转头对谢斯聿说:“你…你看到了吗?刚刚那个人竟然站起来了!”

谢斯聿脸上没有一丝一毫的惊异,只是淡声说:“看到了。”

又低声叫了他的名字,认真地说:“以后不要在路上这样玩,很危险。”

苏乙有些心虚,“我没有玩啊…”

谢斯聿总是一副冷静又厌世的样子,有时候苏乙会想有什么事物能让谢斯聿感到震惊,反正不会是年近八十岁老头脚底抹油的场景。

市集比较干净,谢斯聿又去买了肉棒骨,打算煮汤,零零散散地买了一些菜,两人打算回家。

在路上苏乙买了一包小番茄的种子,因为家里有一个宽阔的半圆形阳台,上面空荡荡的。

老板热心推荐,拍着胸腹保证着这个小番茄挂果后满满当当,根本就摘不完。于是苏乙又购进了五包,谢斯聿跟在后面付钱。

回到家后,谢斯聿提着东西去了厨房,把那些食材放在案板上,又觉得不太干净,便放进水池里冲洗了一番。

苏乙在阳台上卖力挖土。这里还有一些花盆,他打算全部利用到他宏伟的小番茄事业里。光是想想那些吃也吃不完的番茄都激动不已。

厨房不时传出来宰肉的重响,种完小番茄后,苏乙又推着轮椅去观望谢斯聿在干什么。他看了看,并没有帮什么忙,倒是在橱柜上留下了一个薯条对讲机。

谢斯聿不太想玩这种无趣的小游戏。他只是想,为什么苏乙玩了这么多天都玩不腻。

但是对讲机传出来一阵阵嘈杂的、由苏乙从阳台发来的滋滋滋的信号。

“薯条薯条,我是鸡块,听到请回答。”

谢斯聿不想回答。

苏乙不厌其烦地一遍一遍地喊着。

谢斯聿不理解这种东西有什么好玩的,人即使站在厨房也能听见苏乙那稀稀疏疏的声音,他鄙夷地瞧着那个小玩具。

就在苏乙以为谢斯聿不会回应他的时候,隔了一会儿,对讲机里响起谢斯聿不太情愿又冷淡的声音:“听到了,过来吃饭。”

第42章

本以为这次对方终于可以中止了,没曾想苏乙得寸进尺地说:“谢斯聿,你最后得加一句over。”

谢斯聿不再回答他了。他认为苏乙的对讲机可能只有打扰他做饭的作用。

晚餐依旧是两菜一汤。苏乙碗里的饭已经堆得很高了,谢斯聿还打算在上面多放一块肉。

“够了够了。”苏乙不得不按住谢斯聿的手臂。他吃饭总是先把肉给吃了,再慢慢解决被撇到最外面一层的蔬菜。

刚木着脸一口嚼完绿叶蔬菜,谢斯聿又夹了一筷子菜递过来。桌上那一盆绿色蔬菜可见的少了一个缺角。

苏乙有一点不满,“为什么我要吃那么多,你怎么不吃呢。”

“我怎么没吃。”谢斯聿总是他的道理,“我不给你夹,你是不会去碰那一盆菜的。”

“我哪有。”

到最后苏乙没有一点情绪地往嘴里塞满了绿叶蔬菜,不太开心地吃干净了。

他莫名地想着谢斯聿有什么讨厌吃的食物。想来想去,发现谢斯聿好像没有很反感、厌恶的食物。

吃完后谢斯聿把碗拿去洗,苏乙推着自己的轮椅跟着他在身后。也能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小事,譬如拿抹布擦擦桌子,把桌上的东西稍微摆整齐,或者是估摸着谢斯聿快要收拾结束了,故意用自己的轮椅挡在厨房门边,让谢斯聿出不来。

每次这样做,好像谢斯聿都不怎么生气,只是慢慢把他这个“交通障碍物”推着移出去。

晚上睡觉之前,谢斯聿抓住了在房间里自己推着轮椅逛来逛去的苏乙。

苏乙有时候脚会很肿,谢斯聿按住他坐在沙发上,端了一盆热水给他泡脚。

他坐在沙发上,谢斯聿蹲着给他把裤脚挽上去,然后把他的脚放进热水里。有点烫,苏乙刚想把脚缩回去,谢斯聿又强制着把他按着坐下来。

苏乙猛吸了一口气,然后化作小小地啊了一声,尽力让自己的身体往上提。

“好烫。”

“就是要这种温度。”谢斯聿状似很专业地说道,“不要动来动去。”

热水里不知道放了什么消肿化淤的药草,谢斯聿卷起衬衫袖口,挽到手肘处,棱角分明的侧脸隐在阴影下,他的神情总是带着一种生人勿近的冷感。

谢斯聿用手拂着热水给苏乙洗脚;这样亲密无间的动作,已经是发生在小时候的事情了。苏乙羞红着脸,蜷着脚背,说:“我…我自己洗吧。”

“你把水打翻了怎么办。”

苏乙不认为自己会做出这样的事情,于是说:“怎么会呢,我没有那么笨。”虽然现在行动是有些不方便,但没有到瘫痪着没手没脚的地步。

谢斯聿充耳不闻,又单独拿了一块毛巾给他擦脚。

照例每晚都要吃很多药,桌前专门有一个位置放着苏乙所有的药,有各式各样的药片,还有一整盒药罐,零零散散地放在一起。

药好像总是吃不完。

苏乙吞药已经到了麻木的程度,只要记住快准狠,就感受不到药的苦涩。

吃完一大摊药,苏乙咕嘟咕嘟地喝了一大杯水。

偶尔半夜要起夜,苏乙还是不太好意思叫醒熟睡着的谢斯聿,他睁着眼睛要犹犹豫豫很久,实在忍不住了才敢去摇谢斯聿的肩膀。

“谢斯聿……”

他发出如蚊子般的低语,但谢斯聿总是很快苏醒,反应过来后,起身抱他去厕所。

解决好个人问题,苏乙对门外轻声说:“可以了。”

于是谢斯聿熟练地抱着他去洗手,关好厕所的灯,再次把人抱到床上睡觉。

苏乙搂着他的脖子,头埋得很低。

刚把卧室的灯关上,苏乙这时很小声地问他:“我是不是很麻烦,老是半夜吵你睡觉。”

谢斯聿没有过多犹豫地对他说道:“你不麻烦。”

“但是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会这样,做多了人都会烦的……”

“但我已经习惯了。”停顿片刻后,谢斯聿告诉他:“我习惯了你需要我,是我愿意做这些事情,所以不要把自己想成麻烦。”

苏乙的心脏好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揉了一下,他突然想着,以后去做复健还是不要故意磨磨蹭蹭,拖延时间了,不要每天都幻想着张医生有什么急事不能帮他掰腿了,也不要祈祷着饭桌上的蔬菜可以自动消失。

旁边的人不再发出声音,谢斯聿以为苏乙睡着了。但随后床单发出窸窣的声响,黑影慢慢地倾靠过来,一个不轻不重的吻落在了他的侧脸上,像是形成了电流,从脸延伸到心脏里,在谢斯聿波澜不惊的心底卷起阵阵涟漪。

朦朦胧胧的月光里,苏乙嘴唇有些发颤,他咽了咽口水后退着回到自己的枕头。

心脏依旧猛跳不停。

“你做什么。”谢斯聿一本正经地问他。

他语气格外严肃,好像苏乙真的骚扰到了他睡觉。

被这么一问,苏乙微微抬起头,回答说:“没干嘛啊,就…就亲了你一小口。”

“不行吗?”苏乙反问道。

谢斯聿语气斩钉截铁:“不行。”

苏乙心想自己亲都亲了,他还说这些干嘛。

而他的下巴被人轻轻抬起来,唇齿被撬开,比先前更重的吻如同烙印般覆在他的嘴唇上。

苏乙被亲得有些缺氧,双手却忍不住去攥着谢斯聿的衣服。

“换气都不会。”头上响起一道声音。

于是苏乙微微张着嘴巴,嘴角还带着一点水亮,愣愣地望着他。

谢斯聿看见他往外伸出来一点的舌头。

他用手碾了碾苏乙的下嘴唇,语气有些无奈地说道:“苏乙,你真是……”

“我怎么了。”苏乙表情很是无辜地问他。

“睡觉。”

苏乙哦了一声,又把被子往上提遮住脸。

第二天依旧要去康复训练,苏乙雷打不动地还是想着张医生或许有什么急事不能来医院。

这样自己就不用去遭受折磨了。没办法,这已经成为苏乙固定的考虑了。

即使是出发去做康复,谢斯聿也会给他搭配全身的衣服。苏乙半倒在床上,脚小幅度地荡来荡去,他看着谢斯聿站在衣柜面前挑挑选选。按照苏乙的意思,管它什么颜色,随便拿一件衣服套上就可以走了。

这并不是能依托服装穿搭就可以减少对康复中心的抵触程度。

有时候苏乙发现谢斯聿本人并不是如同他脸色一样严肃。

谢斯聿选了一件白色卫衣和比较宽松的黑裤子,给苏乙套上裤子的时候,中途看见苏乙的脖子被衣服领口勒得很紧,他皱了皱眉,马上改变了主意,转身去衣柜找另外一件衣服。

裤子还半挂在苏乙的膝盖上,并没有完全穿上。

苏乙无可奈何地看着谢斯聿的后脑勺,掂量着距离,像虫子那般左右蠕动,自己把裤子提了应该到达的高度。

把苏乙打扮成了想要的样子,谢斯聿垂眸打量着,虽然情绪没有很外露,但表情看着是很满意的样子。

做康复训练也是挑着谢斯聿的空闲时间,有时候是下午没课的时候,大多数是晚上。

聆听着前面一个患者在里面的惨叫声,苏乙更为胆战心惊。到这个时候脑子里已经一片空白了,只能尽力让自己的思绪和肉体分开,正当苏乙已经提前飘飘然,张医生那张熟悉的脸又出现了,笑眯眯地看着下一个受害者,“苏乙,进来吧。”

被叫了名字,苏乙的游魂一秒归位。

今天依旧要做下角度,张医生手劲儿力气可不小,苏乙疼得脖子都绷直了,眼睛干瞪着看向天花板,即使做好了全部的心理准备,但还是接受不了。

有时会疼得没有脾气,躯体自动麻木化,觉得自己像一个残缺无力的东西被人翻来翻去地检验。

不仅是身体疼痛,还有心理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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