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他死心塌地想进特调处,也有追随“偶像”的原因在。
可若非要说偶像有什么缺点,大概也是……太杀伐果决了。
镜楚习惯于独断专行,能亲力亲为的事绝不交付他人,好像由凡人经手不放心似的。陆祺甚至怀疑,如果不是身为处长不能搞一言堂,他可能都懒得对他们这群凡人解释任务内容,直接单枪匹马上阵了,效率肯定更高。
因此陆祺不敢多问,生怕秃噜出句蠢问题踩中这位的雷区。
有时陆祺会产生一种奇妙的感觉,觉得他们老大仿佛是丛林中某种独来独往的兽类动物,世间条条锁链,无一能桎梏他的自由。
直到……一个人的出现。
仔细想想,自从他们在百棺村遇到那位山神灵,老大似乎就没和他分开过。一开始陆祺以为镜楚是在监视他,因为对方身上疑点颇多,可看多了又发现不是那么回事。
这么想着,陆祺不由自主朝后面瞥了一眼€€€€凌怀苏正迈着悠悠的四方步,闲庭信步缀在队伍末尾,也不知使了什么法子,那些翻飞的灰尘居然不约而同地避开了他,隔绝出一小块干净地,凌怀苏衣不沾尘,光彩照人地穿行其间,还顺手搀了把险些被绊倒的谈初然,很有绅士风度……哪有半分被监视的样子
可怪就怪在这人与他们萍水相逢,没道理跟着出生入死。
再咂摸他们老大的态度,就更加耐人寻味了€€€€寸步不离,言听计从,连对凌怀苏说话的语气都明显比对别人温柔几分。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老大那位白月光从画里爬出来了呢……
陆祺正在那开着脑洞,恰在这时,凌怀苏微一抬眼,对上了陆祺直眉楞眼的视线。
陆祺眼皮重重一跳,一股似曾相识的既视感倏地涌上心头。
那幅画像他见过的次数不多,他们老大宝贝得很,极少拿出来示人,他只偶然间远远瞅过一眼,依稀记得画中人一袭红衣,执剑而立,飞扬肆意的马尾似要冲出画面。
而某一瞬间,青年侧脸的角度与如瀑的青丝,竟与画上那位离奇地重合了!
陆祺使劲眨了眨眼,难以置信地盯着凌怀苏,想要仔细确认一番。
错觉……一定是错觉吧
可能他表情太迷茫,视线也过于求知若渴,凌怀苏误会了他的意思,沉吟片刻,简单解释了一下商场里的恶咒与阵法,又说: “那煞气是由别处传送而来的,能来,便能反向寻去,因此可从法阵追溯煞气的源头,明白了么”
“明……”陆祺一愣, “白”字生生卡在嗓子眼里, “等会,您说什么追溯煞气的源头”
那些煞气里也有陆经纬的一部分,追溯煞气,岂不是意味着……
凌怀苏看穿他心中所想,温声道: “没错,或许能寻到你父亲的下落。所以,还要劳烦你带路。”
陆祺精神一振,当场无暇他顾了,手忙脚乱地跳起来: “我要怎么做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说话间,他们已经抵达地下一层,在大火过后的一地狼藉里找到了观赏水池的位置。空气里弥漫着焦糊余烬的味道,池壁蒙上了一层厚重的黑灰,石面碎的碎裂的裂。
镜楚围着水池绕了两转,掸去某处的灰尘,在上面徒手画了个铭文。
下一刻,池壁碎石簌簌掉落,池底死灰复燃般涌起一团黑气,逐渐浮现出法阵纹路。
做完这一切后,镜楚这才转过身,回答了陆祺的疑问: “手伸出来,咬破中指。”
陆祺依言照做,镜楚捏住他指腹,伤口渗出的血珠浮至半空。
镜楚另只手掌心一托,手上不知何时多了个罗盘,不偏不倚接住了那滴血,随后,他朝队伍末尾看了一眼。
与此同时,凌怀苏上前,伸出两根手指在水池黑气里凭空一搓,煞气分出一缕拧成细线,注入罗盘,与血滴两相结合,共同凝成了枚红色指针,在罗盘中央左右摇摆地不住转动着。
陆祺小心翼翼从镜楚手中接过罗盘,听见凌怀苏和缓的声音: “千里心犹萦,思绪绕双亲。血浓于水的挂牵,会指引你找到想找的人。”
闻言,陆祺愣愣地注视着那罗盘,大气都不敢出,犹如捧住了三年来沉甸甸的思念与寻找。
他本人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一旁的谈初然先有了动静。
“可是……”
只见谈初然的神色忽然变得奇怪起来,她欲言又止地抬起头,目光从陆祺移到凌怀苏身上,又移向镜楚,嘴唇嚅动,似乎想要提醒什么。
然后她看见镜楚对她不易察觉地摇了摇头,仿佛在说“没事”。
见处长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谈初然稍稍放下心来,再去看陆祺,后者正以一种顶礼膜拜的虔诚姿势托着罗盘,神色庄重地闭上眼,睁开的那刻,指针竟真的停止了晃动,慢慢稳定下来,直指水池的方向。
“老大!”陆祺兴奋到一半又立刻老实下来,谨慎地捧好宝贝,喜不自胜的脸色却挥之不去, “真的有用!”
看样子,若不是怀里的罗盘,这小年轻可能要当场一蹦三尺高。这种不加掩饰的雀跃情绪太具感染力,连带着其他人也忍不住跟着高兴起来。
谈初然先前的紧张一扫而空,激动道: “太好了!”
“行了,别€€瑟了。”镜楚笑着拍拍陆祺的背, “带路。”
像这种单向传送阵,两个地点之间只有一条通路,顺行容易,逆推却难。若想逆向而行,必须在一片漆黑的阵法空间里摸索前进,而为了反追踪,布阵者通常会设置无数条岔路,稍有不慎走错一步,踏进了阵法死地,便是万劫不复,要在哪里困上一辈子了。
保险起见,镜楚给每个人都系了一道琴弦,确保几人不会走散。
池底黑气翻滚,一眼望不见尽头。陆祺作为带路的,第一个跳进入口,谈初然紧随其后。
两人下饺子似的没入黑暗,地面上只剩下凌怀苏和镜楚。
轮到凌怀苏时,他后退一步,虚虚推了下镜楚的腰: “你先。”
镜楚原先打算殿后,听到这话挑起一边眉,探究的视线落在凌怀苏脸上: “理由”
“哪来那么多理由,想便是了。非要说的话……对充当人肉垫子没兴趣,算不算理由”凌怀苏抬起手腕,笑得无可奈何, “何况,你绑这么多,我还能跑了不成”
他指了指腕上的银丝€€€€方才镜楚硬是也给他系了一根,尽管两人之间早已缠着另一条更为紧密的。
凌怀苏晃动手腕,感觉整个人此时与提线木偶颇有异曲同工之妙。他深刻地自我反思了一番,没能记起他到底哪里给镜楚留下了“不靠谱,随时可能开溜”的印象,导致镜楚至今不肯解开不禁。
“我说,小狐狸。”凌怀苏压低了声音,在镜楚耳边揶揄道, “莫非你是在报以前被拴绳的仇一根不够,还要两根这就有些公报私仇了吧”
“……”镜楚没什么信服力地辩解道, “功能不一样。”
“我就说嘛。”凌怀苏粲然一笑,眼尾翘起个轻佻的弧度,他朝一侧仰起下巴,露出白皙的脖子,喉结随着说话的动作微动, “喏,要报仇,应当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绑这里才对。”
“……”
论耍流氓,镜楚从来不是这厮的对手,他下意识扫了一眼凌怀苏袒露的脖颈,复又像被烫到般匆匆移开视线,成功败下阵来,没再跟他争先后,转身进了法阵。
看着镜楚的身形消失,凌怀苏的笑意渐渐淡去。
走在最后的理由还真有一个,很简单,他却不可能宣之于口。
所有记忆里,镜楚总是默默跟在自己背后,而他则出于各种原因,很少回头,只留给对方一个渐行渐远的背影。
伤痕累累,望尘莫及,亦或是……义无反顾地跳下蛮荒谷。
他其实非常不想让镜楚看到这些。他宁愿永远将狐狸护在臂弯下,亲手为他撑起一片无忧无虑的天。
可惜命运不允,只能退而求其次,不再让镜楚看着自己的背影罢了。
凌怀苏没有耽搁太久,跟着跳进了深不见底的黑暗。
里面没有看起来那么深,却远比想象中暗。他很快落了地,眼前是一片化不开的浓黑,如同陷进了凝滞的墨里。
此情此景,令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蛮荒谷,跳下去时,那里也是这样的景象。
一样的死寂,一样的黑暗,一样的危机四伏。
当时他也曾真的一度以为,自己再也见不到人间的太阳了。
迷阵空间内步步险境,不宜妄动,凌怀苏抬指搓了朵电火花,电光颤颤巍巍,仅能照亮脚下一块地方。
人呢
忽然,手腕被什么轻轻牵扯了一下,凌怀苏低头一瞧,终于明白过来镜楚那句“功能不一样”是什么意思了。
只见腕上缠绕的琴弦散发出平静的微光,向后方延伸而去,在险象环生的浓稠黑暗里,尽忠职守地充当着引路灯。
凌怀苏的心便安定下去,琴弦的光芒映在他带着笑的瞳孔里。
他勾了下那条琴弦,心说: “还是和蛮荒谷不一样的。”
这次,有人在等他。
正欲转身,他的手倏地被人握住了。
那只手干燥而温热,指节匀长,将凌怀苏冰凉的五指拢至掌心。
凌怀苏睫毛很轻地一颤。
下一秒,镜楚冷调的嗓音自后响起,低低沉沉落在耳里。
他说: “别再走散了。”
第45章 肖想
凌怀苏常年握剑,手并不算小,此刻却被镜楚严丝合缝地包裹住,是一个坚定而温柔的方式。
这里太黑了,黑到肌肤上每一寸触感都被无限放大,对方温凉的指尖,指掌上的薄茧,以及交握的力度,都分毫毕现地沿着相贴的地方传来。
凌怀苏僵硬的手指无意识蜷了一下。
他就着这个姿势半转过身,在黑暗中望向牵他的人。
光线晦暗,即使近在咫尺,也看不清眼前人的表情。谁都没有说话,耳畔落针可闻。
气氛一时变得有些微妙。
镜楚握得并不紧,片刻后便主动松开了手,仿佛这蜻蜓点水般的相触只是为了提醒“我在这里”。
他顺手替凌怀苏理好盘绕的琴弦,手指沿着丝线捻过,所经之处,光亮大作,方才难以言语的暧昧氛围一扫而空。
镜楚扯了扯弦的那端: “走吧。”
凌怀苏: “……嗯。”
循着不禁的联系,他们很快与陆祺与谈初然会合。
陆祺端着指路罗盘走在最前方,谈初然打着手电筒走在中间,凌怀苏和镜楚则顺理成章殿后,落在了队伍末尾。
“这黑咕隆咚的。”罗盘近在眼前,就有一部分隐没在暗色里,陆祺小声嘟囔道, “不知道的还以为到外层空间了呢。”
谈初然: “外层空间至少还有恒星€€€€你看着点指针,别走歪。”
别说普通人肉眼看不清,就连修士的神识在此地都滞涩无比,难以外放,好像所有的光与声音皆被吞进了凝滞的黑暗里。
几人徐步行出一段距离,谈初然忽然道: “是我看花眼吗那里好像有东西在动”
定睛看去,只见斜前方似有黑€€€€的影子如沧海暗潮般不停变换,俱是黯淡无光,影影绰绰,又因为没有参照物辨不出距离,看上去随时都会到跟前来。
那影子时而像缥缈的雾,时而又像莫测的火,单是远远地看着,便令人升起一种本能的恐惧,然而恐惧之余,那东西又像有难以抗拒的魔力一般,使人情不自禁地想要多看两眼,盯着稍稍出神片刻,便不由得神思恍惚,没来由有种被全世界抛弃,孤零零流放至宇宙尽头的错觉,打心底升起一股不可名状的悲怆。
突然,谈初然腕上的弦用力收紧,镜楚的声音拽回了她的神智: “不可走神。”
谈初然乍然回神,惊觉脸上湿凉一片。
她居然无声无息地哭了!
与此同时,她听到一旁陆祺抽鼻子的声响,后者闷闷地说: “好奇怪,我刚才无缘无故地想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