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同于上次的碎裂崩塌,塔身从上至下地消散,碎成了一把飞灰,就像有只看不见的橡皮擦一点点擦去了塔身。
那些被大阵吸纳的灵气涌动着,被尽数原路返还了回去。
罡风止息,大地渐渐安宁下来。
草木重新舒展枝叶,鸟儿长出新的羽翼,转了转茫然的脑袋,若无其事地扑扇着翅膀飞走了。
“不……”夙雾不可置信地望着逐渐消失的天音塔,神经质地喃喃道, “不可能,这不可能……怎会如此!”
“要怪,便怪你太自负吧。”
凌怀苏掸了掸衣袖,优哉游哉地从天音塔的阴影处信步走出。
他弯腰捡起铃铛,细细擦去上面的血迹和灰,重新系回脖子上,做完这一切,才抬头一笑, “不是什么事,都能被你玩弄于股掌之间的。”
夙雾朝方才的位置看去,只见镜楚神色镇静地直起了身,而他怀中的“凌怀苏”,在她眼皮子底下化作了一只傀儡。
凌怀苏得意地吹了声口哨: “宝贝儿,配合完美!就是演技还差点意思。”
镜楚淡淡瞥过来一眼,没买他的账,显然还在记之前的仇。
“你们……”夙雾的嘴唇微微颤抖,怔忡间明白了前因后果, “……是那些碎片!”
云幼屏的眼泪风干在脸庞,没反应过来这唱的哪一出,直到看见那只傀儡才隐隐猜到了什么。
她一头雾水地转向谢胧,后知后觉地发现,这位木头师兄似乎自始至终都异常淡定。
云幼屏愣愣地问: “师兄……是你”
谢胧蹭了蹭鼻子,不好意思地说: “嗯,那傀儡是我给大师兄的,真正的大师兄将元神附在了铃铛上。”
“……好一出金蝉脱壳啊。”程延一脸恍惚地赞叹道。
陆祺追问: “我还是不明白,前辈是怎么摧毁那塔的”
谢胧: “先前你们在碎片上打的追踪符只是幌子,用来吸引夙雾的注意,真正的玄机在于碎片里的魔气。魔气融进天音塔内,与师兄里应外合,得以摧毁神塔重塑所需的‘€€’……这下,天音塔碎成了渣,拼也拼不起来了。”
“所以,任务……成功了”
结束了
陆祺如梦初醒地怔怔转头,然而,还未等喜悦涌上心头,脚底忽然又是一阵地动山摇。
这一回,不再是地底蠢蠢欲动地震颤€€€€锁阳岭乃至整个乌金高原,犹如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攥住,猛烈地上下摇晃。不远处,一座山头直接坍塌,黄土与石块如瀑布般倾泻而下。
只见原本已经熄灭的阵光蓦地亮起,由金色变成了血似的红光。
一股冲天的黑气呼啸而起,以正在消失的天音塔为中心,沧海横流地朝四方漫延,山河顷刻间失色,没入苍茫无边的黑暗里。
夙雾无凭无据地悬在沸腾的煞气之上,身影肉眼可见地黯淡下去。
那张艳色逼人的脸发生了骇人的变化,皮肤溶解,如同剥落的树皮一样,看上去形同鬼魅,可怖万分。
夙雾低低地笑了起来: “为何……天道如此不公……”
陆祺悚然道: “她做了什么!”
谢胧心里升起了一个可怕的猜测,脱口道: “不好,她要以命为祭,逆转聚灵阵!”
云幼屏汗毛都竖了起来: “抽取灵气的大阵逆转过来,那不就是……”
将煞气释放至世间!
只要作为阵点的煞场相连成形,地底煞气将毫无保留地开闸而出。
届时,煞气将难以遏制,妖魔肆虐,魍魉横行。
€€€€夙雾要将整个人间变成大型煞场!
那一瞬间,云幼屏的血从天灵盖一路凉到了尾巴骨。
下一刻,翻江倒海的黑气中,逆转大阵成了。
第64章 绝境
某一时刻,各地隐藏煞场的伏阴阵同时不攻自破,各分局值守的外勤们还不及反应,便被一股脑地卷入煞场之中。
更准确而言,是那些煞场渗透到了现实世界。
巍峨的阴影笼罩过来,田野,大楼,街道都陷入了凝滞不动的阴翳里,而那层阴影仍在气势汹汹地充斥蔓延。境内所有异常能量监测仪的警报声就没停过,歇斯底里成了一首和声激昂的交响乐。
“妈妈,天黑了!”高层居民楼里,一个小女孩趴在飘窗前,望着远处的阴影海潮似的由远及近,好奇地向妈妈宣布这一新发现。
女人打了个呵欠,一把把她拎下来: “都几点了,天还亮就有鬼了。赶紧睡觉!”
城市与乡村逐渐沉入了安眠,对于逼近中的黑暗无知无觉。然而对于焦头烂额的特调处全处上下来说,今晚注定是个不眠夜。
催命似的卫星电话一个接一个拨到总指挥部,把网络挤得水泄不通,系统不近人情的电子音提示线路繁忙。
总指挥部……比线路更繁忙。
锁阳岭几乎没入了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山在崩,地在晃,遮天的煞气自阵眼处暴涨,在天地间滔滔不竭地弥散开去。人被那煞气扫过,顿时感到了切肤般的痛楚。
让这些东西流出去就麻烦了!
凌怀苏当机立断地将祝邪插进地面,无数条银光由中心蔓延开去。
这些银光似乎是祝邪剑的一部分,随着银光四下扩散,剑身一点点消失,光路的终点首尾相接,撑起一个泛着金属光泽的半球状结界,严丝合缝地把锁阳岭包裹其中,扣住了尚未来得及流泻出去的煞气。
一开始,结界网还能抵挡住一时片刻,可那些煞气实在是太多了,愈发膨胀的黑气从地底涌出,群魔乱舞般地横冲直撞,结界网像只快被撑爆的气球,不祥地摇摇欲坠起来。
云幼屏最先反应过来,朝着手足无措的同事们大喊道: “所有人,搭把手!”
来特调处工作的,尤其是外勤里,大多是工作能力出色,被征调而来的精英。但再怎么出色,也不过是肉体凡胎的普通人,没有飞天遁地的大能,如何能抵抗毁天灭地的浩劫
众人一时没明白怎么能“搭把手”,茫然之际,就见云幼屏冲到结界网边缘,抬手覆在了上面。
手掌与结界相贴的地方,一小块微光奇迹般亮起,沿着屏障向四周散去。
云幼屏: “来帮忙,快!”
程延,陆祺与谢胧紧随其后,学着她把手按在屏障上,四道光芒汇聚,所经之处,结界上流动的金属明显坚固了不少。
见状,其他人顾不得细想什么原理,不再犹豫,纷纷上前加固结界,每个人的掌下都无一例外地亮起微光,犹如星光融入银河,屏障重新焕发出光泽。
凡生,皆有灵。
“凡人……怎么会……”
夙雾半个身体都融进了黑雾里,身躯承受着献祭之术的啃噬撕咬,她却连眉头都不曾皱一下€€€€自从十五岁那年,亲人挚友们一个一个在她眼前倒下, “脆弱”二字便与她再无瓜葛。
她曾经自诩蚩族的救世主,在她眼里,心灵手巧,擅长秘术的蚩人才是高人一等的种族。
可现在,维持阵法,将她玉石俱焚的企图牢牢封住的,正是那群她视为“蝼蚁”的凡人。
那双向来决绝的眼睛里飞快划过一丝茫然,数千年的处心积虑,一个人的机关算尽,元神辗转于天音塔碎片里的暗无天日……无数记忆潮汐似的从她发黑的眼前涌过,起起落落,最后浮出水面的,是一张暌违了四千年的稚嫩面庞。
夙云抱着他那把心爱的立命剑,去牵她的手: “阿姐,这些年你一定吃了很多苦吧我们回家,好不好”
回家……
踽踽独行至生命尽头,夙雾忽然后知后觉地感觉到了极度的疲惫,同时,也有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释然。
她的嘴唇无声动了动,似乎是说了个“好”字。
视线渐渐模糊,她终于倦怠地阖上了眼,可以好好歇一歇了。
***
阵眼附近的煞气浓稠成了实质。
那并非一般的煞气,常言道“上清下浊”,能够形成煞场的往往是刚刚成形的煞气,而有些凶戾到来不及化解的,便沉入地底,与浊气混杂。
此刻,这些凶煞之物源源不断地被天地大阵抽取出来,浓缩在这一方小小的结界中。
黑雾中沉浮着无数人无数年积攒的八苦怨戾,凌怀苏和镜楚逆流而上,仿佛有无数把尖刀利刃摩肩接踵地在身上剐过,内府与煞气狭路相逢,撞出乒乓尖鸣,一时有种万箭穿心的错觉。
祝邪剑与凌怀苏元神相系,此刻屏障承受的大半压力都担在他身上。
而且这玄乎的煞气不知怎么的,竟隐隐有反过来吸取他的魔气的意思。饶是身为魔头的凌怀苏,一番千刀万剐下来,也有些左支右绌。
祝邪剑化作了屏障,魔气不可轻易调动,凌怀苏完全就是拿元神硬抗,一股暴虐的煞气径直掀来,他躲避不及,整个人后退两步,险些被撞出阵外。
镜楚及时扶住他的后腰: “当心。”
方才那一撞直击心口,凌怀苏简直疼得想龇牙咧嘴,但在镜楚面前,他还是很有包袱的,尤其是在镜楚已经大半天没搭理他的情况下,猛一这么亲密,凌怀苏几乎有些受宠若惊。
凌怀苏不动声色地咽下喉头的甜腥,强装镇定地说: “没事€€€€只靠结界撑着不是长久之计,必须尽快摧毁阵眼。”
然而相处久了,他若无其事的样子端得再天衣无缝,还是瞒不过镜楚的眼睛。
“撑不住了为什么不说”镜楚一把把他拉到身后,单手撑开一张琴弦织就的盾,煞气登时被阻挡大半, “从现在开始,走我后面,不准逞能。”
凌怀苏笑眯眯地瞥了他一眼,没反抗,逆来顺受地当起了一碰就碎的花瓶,感觉被保护的滋味还挺美的。
然而越靠近阵眼,就越举步维艰,到后来,拼尽了全力也只能挪动一寸。
镜楚扫了眼看不到尽头的前方,皱眉道: “这么硬闯下去不是办法,就算我们能抵达阵眼,结界也撑不了那么久。”
“阵眼……”凌怀苏低低重复了一遍,忽然灵光一闪, “谁说阵眼只有这一个的!”
镜楚一愣,跟上了他的思路: “你是说,子阵眼”
像这种庞大的阵法,阵眼往往不止一个,除了一个主要的阵眼,还会设置许多子阵眼,一来可以分担主阵眼的压力,二来数目众多,可以迷惑破阵者。
凌怀苏伸手按在地面,果然感知到了子阵眼的气息。
虽无法通过子阵眼直接摧毁阵法,特定的子阵眼却能通往主阵眼,生门就藏在这四面八方的子阵眼之一。
但问题是……哪一个
与此同时,结界边缘再次出了状况。
支撑这样的结界对凡人的消耗还是巨大的,不过片刻,就有人体力不支地跪倒在地,而因为他骤然撤力,旁边的外勤顿时感觉到一股莫大的压力反噬而来。
经过特殊训练的精英外勤尚且如此,更何况刚刚大学毕业的普通人陆祺。
陆祺早已精疲力竭到了极限,他面有菜色,豆大的汗珠滚过紧绷的腮帮。
“小祺。”云幼屏看出他的窘迫,急道, “你撒手,回去吧,这里太危险,交给我们。”
即使大阵停转,结界内积蓄的煞气该如何处理还悬而未决,搞不好,结界内的所有人都会遭殃,在场的外勤都做好了长眠此地的准备。
陆祺平安顺遂是陆经纬的遗愿,陆祺已经跟着他们涉了那么多次险,这种时候怎么能再让他留下
陆祺倔强地保持着撑阵法的姿势没动,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 “不可能。”
云幼屏二话不说,咬破中指,飞快在地上画了个缩地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