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自以为毫无情绪起伏地看向剩下那些玉简,不过处理了片刻后,他很快便顾不上什么玉簪不玉簪的了,因为他陡然发现了一些异样——如此多的玉简中,竟然没有任何关于黄泉族的消息。
黄泉族傍黄泉水而生,不老不死,但他们修行需要一味维持魂体的上古灵植,而该灵植只有仙宫天门处有少量分布,所以黄泉族定时需要与仙宫往来。
可七日之内的玉简中竟没有半点关于黄泉族的消息。
凤清韵微微蹙眉,心下隐约间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
他抬眸用神识探向天际,但肉眼所见,神识所笼罩的地方,没有任何异样。
不知道是不是凤清韵的错觉,他反而觉得天空中那万年如一的骄阳越发灼眼灿烂了。
眼下并非初一十五,鬼门不开,黄泉族没有来信似乎也说得通。
凤清韵蹙眉收回神识,勉强压下心头的异样,思索了片刻后,转而处理起了剩下的玉简。
接下来的几个月内,修真界堪称风调雨顺,天地间依旧一派祥和之景。
可这期间仙宫还是没有收到任何黄泉族的消息。
偌大一个种族,就好似一夜之间全部消失一般,安静得悄无声息。
其实几个月对于修仙者来说不过弹指,凤清韵却总觉得不对劲。
某种冥冥之中的预感萦绕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
终于,十五鬼门开,茕茕迎新人。
凤清韵当即放出神识去探寻冥主的气息,然而探寻的结果却让他瞳孔骤缩——冥主的气息竟然不见了!
渡劫期修士可以通过一些方式强行感应彼此之间的气息,只不过这种方式非必要一般没有人愿意用,因为一旦放出神识查验,对方势必会感受到窥视感,称得上是冒犯中的冒犯。
当然,凤清韵之所以对此种被冒犯感如此熟悉,完全是因为有人百年如一日地以窥探他为乐,而且丝毫不加掩饰。
然而眼下凤清韵却顾不得那么多了,他当即放出神识查看其他渡劫大能的气息,却发现更让他心下骇然的事——不仅冥主的气息几近于无,妖主的气息竟也变得无比微弱!
天下原本九道渡劫气息,此刻消弭的竟有一半之多,而剩下的一半也几乎处于萎靡不振的情形中,唯独魔尊与慕寒阳的气息正盛。
而就在凤清韵震惊之余,妖主的气息几乎就要湮灭了。
凤清韵本体蓦然睁眼,一道传音陡然发出,在天际划过一道弧光,直抵远在伽蓝山的慕寒阳。
与此同时,无数仙宫弟子耳边蓦然炸开了一道冷凝而严肃的训令:“仙宫上下听令,立即镇守天门!”
凤清韵鲜少有如此严肃的时候,仙宫的弟子们都愣住了,不少人反应了片刻才意识到这训令的发出者到底是谁,不过待他们回神后,还是立刻掐诀飞至天门。
然而天地间那层粉饰太平的假象好似一层不能窥探的纱,一经窥探,便会骤然坍塌,露出下面可怖而凝滞的全貌。
毁灭来得毫无征兆,却好似又在情理之中。
先是地表如龟壳般皲裂开来,无数依仙门而生的凡人和开不了灵智的走兽尚未来得及反应,便直接堕入裂缝之中,而后浊黄色的洪水从地缝中渗出,裹挟着一切向天门袭来。
仙宫弟子见状大惊,回神后当即飞身前去营救,奈何灵器一碰到那水竟然当场便成了凡品,不少弟子因一时不查,直接从飞剑上跌落,直直砸进那可怖的洪水中,而后便没了声息。
其余人见状悚然,抬眸时却见远处水天相接处,烈日依旧红得鲜艳,宛如上古传闻中的修罗炼狱。
这一幕似乎刺痛了那些埋藏在灵魂深处,轮回几世也未曾彻底遗忘的记忆,终于有人悚然地喊出了那洪水的名字:“那是……黄泉水!是黄泉水灌上来了!”
一时间所有人霎时变了脸色。
“黄泉水……那不是冥主的地界吗?!”白若琳拎着剑蹙眉道,“怎么会灌到这里?!”
黄泉族乃死后之死的生灵,傍黄泉水而居,奉黄泉女为冥主,跳脱五行之外,不在轮回之中。
按理来说他们是以死为生的种族,黄泉水更被称为死后之海……可眼下从地缝中蔓延而出的黄泉水中,竟然尽是生机。
如今天地相倾,生死倒错,这分明是……上古传言中天崩的征兆。
凤清韵蓦然回眸,果不其然,只见天门正上方,太阳红得诡异,旁边的天幕却好似在被什么蚕食一般,如大地一样逐渐皲裂,露出斑驳的黑洞。
传闻上古大神开天辟地后方有日月,可此刻的天地竟然在慢慢相合。
——天道死后的三千年,天崩终于降临了。
当饲养者早已死去,牢笼中的食物再充足,被圈养者的结局也只有毁灭。
而他们掩耳盗铃了三千年后,这一天,终于到了。
无数弟子踩在飞剑或灵宠之上,看着远处铺天盖地袭来的黄泉水,面色止不住的发白。
天道之下俱为蝼蚁,如今的他们和那些凡人走兽一样,没有任何差别。
“这是天崩……”有弟子禁不住恐惧,握紧剑却生了退意道:“是天崩!慕宫主不在,仅凭我等之力根本不可能拦住!”
“懦夫!”白若琳刚救了一个凡人,闻言当即柳眉倒竖骂道,“修仙者自当逆天而行,大师兄不在你们难道都成了废人不成?!”
那弟子挨了骂一缩脖子,不敢再言语。
但他显然并不认为仅靠凤清韵和白若琳能抵挡住眼下的末日之景。
白若琳却顾不得这些,她转身看向来势汹汹的洪水,持剑一挥,悍然挡在天门外。
“长乐门下听令,随本座拔剑护天门!”她身后是无数依仙门而生,此刻正疲于奔命的凡人,“退后者斩!”
大厦将倾,末日之景前,持剑的神女衣袂凛冽,竟有了当年仙尊的风范。
凤清韵见状蓦然意识到,岁月匆匆,原来当年的小姑娘眼下已经称得上一方宗师了。
如此看来,仙宫便不怕后继无人了。
凤清韵看向远处神情惶恐的仙宫弟子道:“若琳。”
白若琳应声回头,脸颊上还带着尚未干涸的血,眼底则带着些许疑惑,显得依旧有些稚嫩。
“从今往后,仙宫上下唯你是尊。”凤清韵却没有回头,只是背对着她,语气平静道,“勿要莽撞,事事思虑清楚后再做打算,切忌浮躁。”
白若琳心下猛地一跳,一时间有些不明白凤清韵为何在眼下大厦将倾的时候说这些。
然而她尚未品出话语中的真正含义,凤清韵便蓦然动了。
谁都没有料到,自天门外与魔尊一战后,麟霜剑再次出鞘时会是如此模样。
烈日之下,如犬牙般的洪水裹挟着暗如深渊的天幕汹涌而来,无数修仙者在此景面前宛如蝼蚁。
然而下一刻,响彻天地的铮然剑鸣蓦然在无数人耳边炸开,那声音如清泉撞玉般清澈,又如凤鸣岐山般凛冽。
来势汹汹的黄泉水竟然被这一声剑鸣震得凝滞了几分,整个末日都为此安静了三分,宛如一场恢宏而无声的序幕礼。
无数人都惊呆了,不可思议地看向这惊人的一幕。
剑鸣三息后,麟霜剑悍然出鞘。
仅一剑,荡尽诛邪,冰封万里。
接天而来的黄泉水霎时变成了无边的极地冰川,一望无际的冰棱狰狞地扑向天门,在烈日之下显得夺目又刺眼。
无数仙宫弟子瞠目结舌地看着这一幕,更有甚者被惊得险些从剑上掉下去。
那个往日温润如玉,和善可欺到被自家弟子都暗暗瞧不上的凤清韵,此刻却在一众人震惊的目光中,持剑望向天际。
寂灭在此刻好似有了生机,天幕之上狰狞而可怖的裂痕加速向他袭来。
无数人见状心下悚然不已,当即就想四散奔逃。
但凤清韵没有动。
他就那么执剑望向天幕。
天崩近在咫尺之际,渡劫期修为悍然展开,瞬息之间,天幕之上的巨大空洞好似被一双手生生扼住了一般,硬生生地凝固在了原处。
所有四散奔逃的人都愕然地愣在了原地。
凤清韵周身的气势……那气势竟然不输慕寒阳,甚至隐隐有超过之势!
他明明已经三百年疲于仙宫俗物,先前甚至连魔尊一剑都扛不下,怎会如此?!
没等众人从震惊中回神,凤清韵第二剑骤然而出,剑气裹挟着寒意凛冽而至,无边冰川应声而断,一道贯穿南北的无垠冰路赫然出现在天门前。
熠熠生辉的冰路与天上巨大的空洞交相辉映。
那是劫难之下,人力和天力对抗的彰显,充斥着灾难前毁灭与希冀共存的扭曲美感。
天崩和洪水就这么被一人硬生生地止在了天门前,天地间一时鸦雀无声。
天门正上方虚无一片,像是被人敲掉房顶的屋子,一辈子没见过天空的人会把拘束他们的房顶错认为天空,而此刻,真实而凝滞的天对他们来说却显得格外可怖。
然而无数弟子震惊之际,唯独凤清韵清楚地知道,莫说以他的实力,便是九位渡劫皆聚于此,这一刻也依旧持续不了多久。
而他更知道,方才挥剑时,冥冥之中有股力量正在无声处帮他。
……是师兄吗?
不对,凤清韵很快便否认了这个猜测,他和慕寒阳功法同源,他虽然感受不到其他渡劫修士的具体位置,但倘若慕寒阳出手,如此距离之下他应该能清楚地感受到那人的存在才对。
——那人不是慕寒阳。
凤清韵蹙眉,抬手擦去嘴角渗出来的鲜血,看向天门后暗沉一片的空洞处。
短暂的震惊过后,众人终于回过了神。
劫后余生的欣喜让他们手足无措,有弟子率先道:“恭贺宫主剑道大成!”
其他人纷纷回神,闻言紧跟着想奉承,然而没等他们开口,凤清韵一挥衣袂,一股铺天盖地的无形之力当即笼罩在了所有人身上。
下一刻,从仙门弟子到凡人走兽,皆被卷到了那冰川之中开辟出的新路上。
仙宫上下的所有人甚至来不及反应便匆匆跌倒在冰面上。
无数人几乎摔懵了,直到回过神时他们才终于意识到,他们往日引以为傲的修为,在真正的渡劫面前,其实根本不值一提。
而昔日那些对凤清韵隐约之间的轻视,如今看来不过是夏虫语冰,何其可笑。
思及至此,无数人面上骤然升起了一股火辣辣的感觉。
说不出的难堪和尴尬使得一众人蓦然安静下来,唯独白若琳蓦然意识到了凤清韵的打算,当即惊慌道:“师兄!你想干什么——?!”
她话音未落,一封信却飘到了她面前。
“帮我把此封信交给师兄。”凤清韵平静地丢下此话后,持剑转身,在无数人的目光中,踏着虚空毅然朝天门走去。
他隐约感觉到,天门之后的天崩伊始处……那是天道的气息。
断绝千年的天道,在这天崩地裂之际竟然有了些许气息。
可谓是绝处逢生。
凤清韵深知此去九死一生,可对于修仙者来说……朝闻道,夕死可矣。
在白若琳声嘶力竭的呼喊中,他蓦然动用灵力,冰川上的入口陡然合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