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或许只是因为他单纯的愚蠢,蠢到将明珠暗投,空对着珠影怜惜,枉称深情。
那些往日种种不敢细究的细节,一下子跃然心头。
慕寒阳突然无比清晰地想起来,幻境中的玉娘其实和清韵一样,也喜欢吃葡萄,但幻境的故事背景坐落在村庄中,葡萄在伏龙村是昂贵的水果,好在李寡妇心疼“女儿”,每月会去镇上买来一串给“玉娘”解嘴馋。
两人“两情相悦”时,每次私下见面,玉娘还会将他特意存下来的另一半葡萄分给慕寒阳。
洞房那天,李寡妇喜不自胜,为爱“女”准备了一篮子葡萄与荔枝,但因为拜堂,玉娘一口没来得及吃,只等着花烛夜与新郎分食佳果。
可惜他没来得及吃那些果子,也没等到能回来的那一天。
慕寒阳于幻境那夜得知噩耗时,蓦然从桌旁站了起来,葡萄与荔枝散落了一地。
暗紫色的葡萄汁溅得到处都是,在龙凤烛的映照下,反而像是飞溅的鲜血。
现在想起来,那一地的狼藉,就像是他和凤清韵满盘皆散的终局。
慕寒阳心中登时像是掺了毒一样酸胀疼痛,从前便是血契反噬,他也从没经历过此种痛苦。
那简直是锥心裂肺之痛,时至今日,慕寒阳才陡然意识到,原来天底下最大的苦痛不是悲怆,而是后悔。
原来悔意能让人苦痛到扼腕泣血,肝肠寸断。
也是直到现在,慕寒阳才终于明白了剑尊为何不愿见他……原来师尊早就知道,她早就知道了清韵与玉娘本就是一个人。
极端的痛苦之下,慕寒阳甚至忍不住在心底埋怨到,可师尊在幻境中时为何不告诉我呢?
她为什么不早点说呢?自己难道不是她的大徒弟吗?
而且清韵为何不愿与自己相认呢?他若是早点告诉自己——
想到这里,慕寒阳的思绪却戛然而止,随即蓦然意识到了什么——凤清韵不是没有给过他机会,而是他从始至终,都没有把握住。
每当凤清韵旁敲侧击询问他关于心上人之事时,慕寒阳都会恼羞成怒地拂袖而去,根本没有给他继续说下去的机会。
他甚至没能告诉凤清韵那人的名字。
电光石火间,慕寒阳突然想明白了曾经困扰到他彻夜难眠的事情。
为什么凤清韵大婚前夜,看到自己和玉娘幻影交谈后,第二日与魔尊走得那么决绝?
——因为他突然发现,他仰慕已久的师兄,就是幻境中那个将他转手相送的负心人。
慕寒阳突然痛苦至极地闭上了眼睛,在连子卿小声的惊呼中,竟硬生生吐出了一口鲜血。
这一次又一次的错过,到底是阴差阳错,还是命中注定。
一旁的连子卿眼见着慕寒阳状态不对,心下基本上猜出来事情的全貌,面上却不敢触他的霉头,只敢小心翼翼道:“寒阳哥哥,他们要走了,我们是不是该追上去?”
慕寒阳蓦然回神,当即咬牙切齿地攥紧了那珠子道:“追!”
凤清韵此刻根本不知道自己在门口站那么一会儿,导致慕寒阳追悔莫及了什么。
眼下他的所有注意力都在手中那颗蛋上,那蛋不知道在遗迹内被关了多久,可能是饿得快不行了,凤清韵输进一点妖气,它便动一下,不输就不动。
而且这蛋还挑嘴得很,灵气不喜欢,龙隐的魔息更是尝了一下后就将其拒之门外了,再来连蛋壳都进不去。
或许鲛人在其他世界也属于妖族的一支,就喜欢那一口妖气。
但凤清韵想让他一次吃饱似乎也不行,妖气输得太多了这蛋好像消化不良,会自己把那股妖气中多余的部分吐回来,喷凤清韵一身。
龙隐在旁边观察了一会儿,而后评价道:“有点像吐奶。”
凤清韵:“……”
他虽然没明说,但什么东西是奶简直不言而喻了。
凤清韵耳根一热,忍不住对他怒目而视。
好在此刻那难伺候的蛋终于发挥了一点作用,在凤清韵手心向一个方向滚去,勉强算是为他的便宜爹解了围。
蛋先是将他们指引进了一座平平无奇的玉楼,待两人进去后,它立刻从有些迫不及待地从凤清韵手中跳了下去。
凤清韵下意识去接,生怕这蛋自己把自己摔散黄了,好在它落在地上后没什么异样,依旧一副生龙活虎的样子,可能是刚刚喝了那么久的妖气起到了一定效果。
它在地上左三圈又三圈地滚了半天后,玉楼的中间突然金光一闪,竟然出现了一个金玉制的宝匣!
见两人面色间不约而同地露出了些许惊愕,那颗蛋非常自得地往地上一杵,颇有些骄傲地竖了起来,随即一下子滚到凤清韵怀里,好似在邀功。
凤清韵蓦然回神,见状有些忍俊不禁,摸了摸蛋壳后将它抱起来,起身走到了那宝匣前。
原本他还以为这里面装的是另一颗蛋,而龙隐的思维和他似乎也在一个频道上。
“大费周章带我们来这,这里面若是你的兄弟姊妹,就直接煎了做菜。”龙隐一副冷酷无情的模样道,“反正弄回去也是王八开会。”
凤清韵闻言都忍不住怀疑,是不是自己在玄武遗迹时把龙隐吸出阴影了,不然他怎么对龟类这么敏感。
不过待两人将那宝匣打开一看,却见其中放的并非是另一颗蛋,而是整整一盒流光溢彩、色泽艳丽的鲛人纱。
蛋随之欢快无比地绕着那盒纱滚了一圈,似乎在暗示什么。
与先前用来垫在蛋下面的鲛人纱不同,这盒宝匣里面的纱更加完整也更加艳丽。
整团纱展开后有数尺长,足以将两人包裹在内。
而且那纱完整展开后,竟在光线下闪出七彩的光泽,上面逸散而出的灵力波动甚至都不像是上品灵器该有的。
凤清韵心下猛地一跳,攥着那纱蓦然升起了一个让他自己都难以置信的猜测——这恐怕是仙器!
仙器,顾名思义便是飞升后的仙人才能拥有的法宝。
按理来说,仙器理应和灵器一样也分三六九等。
但哪怕是以凤清韵的境界与见识,他也没见过仙器,能认出来已经是非同一般了,再细分什么等级便着实有些做不到了。
而另一边,纵然有灵珠在手,但那灵珠只起到掩盖气息的作用,并不能让人完全隐身。
故而慕寒阳也不敢跟得太紧,只敢遥遥地在楼下观望。
但观望了片刻后,连子卿好似感受到了什么一样,在一瞬间变了脸色,不过他很快便恢复了往日那副清纯善良的模样,犹豫了一下后小心翼翼地开口提醒道:“寒阳哥哥,那两人迟迟未出来,万一那楼内便是法阵,恐怕……”
慕寒阳闻言微微蹙眉,思索了片刻后见还是无人出来,当即拍板道:“进去看看。”
可当他们真的进了那座玉楼后,两人却一下子顿住了脚步。
——整个楼内空无一人,方才进去的凤清韵和龙隐就像是凭空消失了一样,没有留下任何迹象。
慕寒阳蓦然变了脸色,连子卿小脸一白,眸色流转,惊疑不定地打量着这一切。
而灵珠的作用只是掩盖气息,并非完全隐形。
两人凭空闯进来的模样被藏在鲛纱下的凤清韵和龙隐看了个清清楚楚。
披上的一瞬间,凤清韵就意识到了这件纱的不凡。
谁也没想到那枚蛋误打误撞居然能撞出一件仙器,更没人能想到,这仙器居然能让人彻底隐匿踪迹与气息,比起慕寒阳手里的珠子,作用上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们藏在鲛纱下,眼睁睁看着慕寒阳两人走了进来。
凤清韵心下一凛,蛋在他的手心轻轻转了转,他连忙按着蛋小声道:“嘘——”
龙隐眯着眼看向来者,轻声道:“那姓连的果然不对劲。”
他说话间的热气全部洒在了凤清韵的耳畔,凤清韵蓦然红了耳根,过了半晌才抬眸看向他:“何以见得?”
龙隐拍了拍他的腰,凑在他耳边低声道:“他没姓慕的那么慌,恐怕早有预料,也早有准备了,你且看着吧。”
鲛纱下两人贴得本就紧,又被他这么一拍腰,凤清韵浑身一颤,一时间分不清这人是故意的还是无意的,但联想到他的前科,恐怕是前者占多一点。
凤清韵刚想恼羞成怒地把他的手拍开,但听到此话后,不由得神色一凛,扭头看向了外面。
“……跟丢了。”慕寒阳扫视屋内一圈后,咬牙切齿和连子卿道,“你不是说那灵珠可掩蔽气息吗?怎么会这么轻易就被他们察觉到!眼下跟丢,说不定他们已经先我一步找到了师尊留下的——”
连子卿连忙柔声劝慰道:“那灵珠是仙人留下的仙器,怎么会平白无故被他们察觉呢?说不定只是误打误撞跟丢了而已,寒阳哥哥别急,我还有别的办法。”
慕寒阳闻言一顿,蓦然扭头看向他:“你还有什么办法?难不成手中还有其他仙器?”
——其他仙器?
凤清韵心下猛地一跳,隔着那纱一眨不眨地看向两人。
连子卿打量了周围一圈后,咬了咬唇,一副无可奈何之下只得开口的样子道:“其实我从那仙人遗迹中确实还得到了一件仙器,只是……那是件半残的仙器,恐怕只能用最后一次了,原本是我留着用来保命的。”
慕寒阳见状连忙开口承诺道:“你且放心,帮了我这一次,从今往后,我对剑心发誓,只要有我在,必不让人伤你分毫!”
言罢他顿了一下,眸底寒光一闪而过,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又补充道:“而且你先前所求除去之人,我定然替你办到!”
听到这里,连子卿似是松了口气笑了一下,而后腼腆道:“那就多谢寒阳哥哥了。”
凤清韵隔着纱看到这一幕,却怎么看怎么觉得诡异。
——什么人能有两件仙器?
慕寒阳连这种来历不明,一看就不对劲的修士也敢相信?
但无论凤清韵心头如何惊疑不定,对于慕寒阳来说,他眼下别无选择,为了恢复修为孤注一掷时,眼前的办法不由得他不信。
连子卿反手一掐,不知从哪摸出了一颗七彩珠:“此为混沌珠,传言是某方中世界的世界树孕育而成,可开辟混沌,拟造空间,只要心中默念想要到的地方,便能破碎虚空,直捣黄龙。”
慕寒阳立刻接过那珠子,而后却忍不住道:“既有这种东西,为何不早拿出来?”
连子卿抿唇苦笑,脸上的酒窝倒是因此明显了几分:“请寒阳哥哥恕罪……不是我不拿,这实在是我原本打算用来保命报仇的底牌。”
慕寒阳显然不怎么信他,仙器到手后,他终于装不下去了,神色间露出了一些警惕的底色:“……你来此到底为何目的?”
“我只是想让寒阳哥哥恢复修为而已,哥哥不必多想。”连子卿垂眸道,“我先前同您所说的话句句为真,五百年前,我一家老小皆被魔尊所杀,他还妄图强占于我,我虽机缘巧合之下逃出得救,又得天道青睐撞入仙缘,奈何根骨不佳,又怀璧其罪,空有仙器却无处报仇。”
“如今全天下愿帮我报仇,还有能力帮我报仇的,恐怕只有寒阳哥哥一人了……您可千万要帮我啊!”
龙隐:“……”
连子卿振振有词地哭诉过后,全场蓦然安静了下去。
鲛纱之下,凤清韵的目光立刻便投向了龙隐,甚至他手心的蛋都跟着翻了一个面,好似一脸谴责地看着他的便宜爹。
“……本座根本就不认识他!”龙隐咬牙切齿间,恨不得立刻掀开鲛纱把那造谣的傻逼捅个对穿。
他这下子总算明白了昨天晚上,慕寒阳站在外面信口雌黄时,凤清韵的心情到底是怎么样的了。
谁也想不到有人还敢往魔尊头上扣这种屎盆子,龙隐一时间跟吃了苍蝇一样恶心,面色难看至极。
凤清韵见状忍着笑意道:“我自是信你……别气别气,气大伤身。”
其实连子卿这种话连眼下的慕寒阳都不怎么信了。
毕竟身怀一个仙器可以说是机缘巧合加上天道馈赠,但谁会相信一个平平无奇,没有任何其他来历的化神修士,手里能有两尊仙器呢。
慕寒阳是乐于兼济天下,更乐于用别人的代价兼济天下,但事情一扯到他本人身上,他立刻便不瞎不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