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神位八千人,除通天外,本座不曾听闻有哪位神祇降世。”少年天道带着极端的恶意嘲讽道,“看看你们这群人下界后宛如恶狗夺骨头一样的下贱模样,在天上时恐怕也与仙畜无疑吧?”
那些仙人闻言大怒,当即寄出无数仙器,整片大陆几乎瞬间便被蒸发成了空气!
“你以为你便是天道又能如何?!”为首者怒极反笑,“天崩已至,天道将倾!”
少年天道冷笑着看向那些仙人:“天道不灭,尔等仙与人俱死。”
言罢,他似是懒得再多说什么一样,只是轻描淡写地收了剑。
他方才放下那么多嘲讽之话,俨然不像是要引颈就戮的样子,众仙人见状惊疑不定,一时竟不敢轻举妄动。
“死于肢解?”天道见他们如此瑟缩,当即嗤笑一声,“本座的死法如何,恐怕轮不到你们这帮渣滓决定!”
此话一出,所有仙人瞬间意识到了他的打算,当即变了脸色。
“不好,他恐怕是要自爆——!”
然而一切都已经为时已晚了。
巨大的潮涌突然伴随着无穷的光线炸开,谁也没想到因为求生而化出人身的天道,最终竟会选择自毁根基,悍然自爆。
天道自爆的声势几乎大到压倒了天地,连日月都为之失色。
那些靠得最近的仙人几乎瞬间便被炸得神魂俱灭,彻底消散在了天地间。
而剩下那些因为怕死而躲在远处,打算等到恶战结束后再出手的仙人因此躲过一劫,但他们最终也成了根基尽碎,只能靠着仙器苟延残喘的残仙。
而那些死去仙人的尸首,则化作养料落在了支离破碎的大地上,勉强修补了上面的痕迹。
战火将大地揉成了一团,最终天道自爆,又将一切还给了天地。
只可惜直至自爆,他也没来得及看他的小蔷薇一眼。
他甚至还没有名字,便再次归于了寂灭。
世界归于了宁静,残存下来的低阶修士又经过千年的修行,终于到达渡劫后,却紧跟着发现了“天道已死”的真相。
于是天下悲恸,天下人既悲痛于天道寂灭,又绝望于他们自己彻底定格的命运。
飞升无望,哪怕身为渡劫,万年后也不过一抔黄土。
但实际上天道本就因运而生,此方世界气运不绝,则天道不死。
只不过哪怕自爆而亡,天道那所剩无几的残魂,也不愿回归本位,当真就那么死去。
于是他靠着仅余下的一线生机,硬是撑出了一个隔绝一切的幻境,企图不靠天地气运,仅靠幻境之力重塑肉身。
而这因为贪图生机,而不愿归位化作混沌的天道残魂,在幻境中失去所有记忆,却依旧凭借着本能推演了数万年,企图为此方世界求一条生路。
祂似是不愿面对被赐福者背叛的命运,于幻境中一遍又一遍地寻找结果。
失去一切记忆的祂自然也就不知道,祂的蔷薇种子其实只差了一点点就能种出来了。
然而世间万物就是这么阴差阳错,哪怕是天道,一旦有了七情六欲,也只能眼睁睁被卷入其中。
事情最终果真如天狐所言,天道精心呵护了百年的种子,却在即将发芽时,迎来了天道的终结。
最终在千年后,那粒种子被人族的一个皇子捡了去。
那小皇子如获至宝地拿着那枚金色的种子给他师尊看,师尊却告诉他,这是血蔷薇的种子,只有用血浇灌,才能发芽。
那人一下子犹豫。
他自由出生在皇家,从小到大受的都是众星捧月似的教育,如今一朝入了仙门,自然不愿为一粒小小的血蔷薇种子,伤及父母所赐的体肤。
他为此犹豫了足足三天,但最终他还是下定决心,决定割一点血试一试,若是种不出来,那便把种子再丢回去。
未曾想刚种下的第二天,他只来得及浇灌了几滴血,那种子就好像和他有缘分一样,当即便发了芽,一眼将他认做了最亲近的人,用纤细的嫩枝亲昵地蹭了蹭他的手心。
那皇子大喜过望之际,心下却不仅因为他母妃遭遇过的事情,生出了些许阴暗的想法来——妖族都是无心的生灵,只有将他们长久捆在身边,才能真正拥有他们。
于是就因为这点偏见,那人便毅然决然地给刚发芽,连神智都懵懵懂懂的血蔷薇下了血契。
可血契下到一半,不知道是他修为不够还是蔷薇太年幼的缘故,咒语竟硬是卡在那一步迟迟落不下去。
那小皇子死死地蹙着眉,面色都因为真气的抽空而有些发白了,却不敢去找他的师尊询问细节,生怕师尊得知后处罚于他。
最终无可奈何之下,他只能将这半成品一样的血契埋藏在了蔷薇幼苗的血脉中,只等它开花那日,再想办法补全血契。
其实对于一般的妖族而言,若是血脉中蕴藏着完整的血契,不需要契主主动诱发,他们便能感觉到血契的存在,就像今生血契覆盖后凤清韵所经历的那样。
然而前世的凤清韵终其一生都未能体会到血契压制到底是什么感觉。
他原本以为这是因为他运气好或者天赋异禀。
可直到今日,他才蓦然意识到,不是的。
他的所有苦难都被那人早早预料到了。
可那人用鲜血浇灌了他百年,最终却连见他都没能见他一面,便死在了上古那场大战中。
而他竟对此一无所知,错把歹人当成了辛苦浇灌他的养育者,就那么痴心错付了五百余年。
凤清韵心下痛得已经麻木了,直到此刻他才意识到,原来人在极端的悲恸之下是哭不出来的。
他的眼泪已经流尽了。
他就那么像个旁观者一样,看着天道于幻境的混沌中修养了整整一万年,才终于应幻境中百姓所念修得了龙身。
而后的一切他便都知道了。
失去了一切记忆的天道,再次选择了相信他的子民,再一次被背叛,被人用活祭的人柱生桩当作祭钉,钉在了石窟的石柱上。
而后祂终于见到了他曾经念念不忘想要见一眼的小蔷薇。
可最终祂却没能认出祂的蔷薇来,而祂的蔷薇,从始至终都不知道,这条为他而死的幻境龙神,才是他作为种子时真正的养育者。
在那场幻境中,对面相见不相识的又何止凤清韵和钟御兰。
那远隔万水千山,经历千秋万载而最终错过的旧梦,终究也未能圆满。
凤清韵眼看着龙窟坍塌,眼看着钟御兰受幻境所迫麻木着神色,眼中却带着无尽哀伤地放下了第一捧火。
火光席卷了村庄,席卷了大山,最终席卷了整个幻境。
而后魔尊从火光中一步一步地,走到了他的面前,轻声唤道:“小蔷薇。”
——那隔了万年的呼唤终于在此刻响起,凤清韵终于再忍不住地落下泪来,无声地哭成了一个泪人。
波涛般的情绪几乎淹没了他的理智,有无数想说的话涌上心头。
他想问他的天道,濒死时他是否当真遭遇了肢解之痛,还想问他,他养育自己的百年间,到底流了多少血,割了多少次手。
然而那些问题都太苦了。
苦到凤清韵甚至问不出口,苦到他根本不敢面对那可能的结果。
最终千言万语,只在凤清韵心头汇作了一个无关紧要的问题——天狐妖主不是曾经说过,你身为天道化身却没有名字吗,那为什么从幻境中一诞生,天下人便都知道魔尊名为龙隐。
可他一张口,却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便丢人地泪如雨下,若不是他闭嘴的及时,恐怕嘴里紧跟着便会发出几声哽咽。
那人见状连忙心疼地抬手,擦去了他的眼泪:“怎么一见面就把你惹哭了?”
凤清韵摇了摇头,忍了半晌,才终于含着哭腔问出方才那个问题。
那人一愣,随即笑了一下:“我从幻境中诞生,身为人身降临的那一刻开始就意识到了自己理所当然该叫这个名字……这一切都是因为你啊,怎么,你反而不记得了?”
凤清韵闻言一怔,而后莫名地便意识到了什么。
——龙是他在幻境中见到龙神时,对祂的第一印象。
而“隐”则是代指天道隐匿。
【不要被发现,好好地活下去,活到我发芽长大,活到我能报答你的时候,让我好好地见你一面。】
——那是他作为种子,跟着少年天道颠沛流离时产生的唯一能够称之为念头的想法。
这一念头深深地刻在了他的骨子里,随着岁月更迭,依旧铭刻在他的潜意识中不曾褪色。
两厢叠加,便成了龙隐的名字。
可那些埋藏在上古的旧事,就好似被风吹散的沙粒一样,消散在天涯海角,没有人记起过。
正如凤清韵不记得那从断臂中浇灌他的鲜血一样,龙隐也并不知道,他耿耿于怀在别人手里长了几百年的蔷薇,本就是他的。
只是他们都忘了而已。
眼泪再次从凤清韵的眼眶中决堤而出,这次任由那人怎么擦也擦不干净。
凤清韵就那么一边掉眼泪一边一言不发地站在那里,看得人心都要碎了。
分明是代表爱的心魔,可天道对待凤清韵的姿态却显得有些生疏,一时间竟不知道该怎么哄。
过了良久,还是凤清韵自己缓了下来,紧跟着带着哭腔开口道:“所以那次在玄武遗迹中,我看到的人……其实就是你……”
那人沉默了片刻后,终于回答道:“对,其实玄武死后不久,便是你刚刚看到的一幕了。”
他并未把话彻底说透,可凤清韵却明白了他的意思。
也就是说玄武死后不久,他便因此断了右臂。
可在此之前,他为了支撑天崩,却只能亲手斩下玄武四足以支天幕。
——这和亲自给自己凌迟,又有什么区别?
凤清韵蓦然闭了闭眼,心下像是被千万片刀刮过一样,几乎渗出了鲜血。
过了良久,他才问出了心头的另一个问题:“……可那时的你,为什么和现在长得不一样?”
那人似乎没想到他会问这个问题,愣了一下后,周身随即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他的气质和面貌都没变,只是衣着打扮从魔尊,变成了凤清韵刚刚在幻境中看到的少年天道。
只不过那张脸和曾经玄武遗迹中的样子不同,依旧是凤清韵熟悉的魔尊龙隐的样子。
“因为我已经死过一次了啊。”作为代表爱的心魔,天道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竟有些说不出的少年感,“上古时,那老狐狸和他那个不爱说话的男人总是拿此事开涮,久而久之我也觉得你不愿意发芽……是因为不喜欢我的长相。”
“所以后来从幻境中再次化形时,虽然我没有记忆,但还是按照你潜意识中最喜欢的样子化了形。”
凤清韵心下一颤,不可思议地抬眸。
少年天道笑了一下,无比诚实道:
“我只是想让你多喜欢我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