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天下人都不记得祂了。
连他也不记得了。
就像是有人用擦子硬生生抹去了他的一切爱恨与记忆,空留下数不清的悔恨与惘然。
凤清韵抱着北辰在山间看了良久的月色,第二天一早,他便和白若琳道:“若琳,我要下山。”
白若琳惊呆了:“师兄突然下山干什么?”
凤清韵抱着怀中的小北辰垂眸道:“我要去寻他。”
白若琳闻言更是瞠目结舌,看着凤清韵好似在怀疑他是不是夺舍了。
——这可是杀前夫宛如杀鸡一样的凤清韵!眼下居然因为小孩子的一句胡话,就要下山千里寻夫!
白若琳回神后几乎脱口便想说天底下哪有什么叫龙隐的魔尊,师兄你别糊涂了。
可话到嘴边时,她却有些说不出口。
自大战结束之后,他的师兄就像是丢了魂魄一样,经常安安静静地坐在山间,抬眸看着那轮明月。
有一些不明真相的弟子还偷偷感叹过,凤宫主真是有情有义,哪怕慕寒阳那样对他,他竟然还为他黯然神伤。
只有白若琳知道,不是那样的。
凤清韵从天山回来后,整个人就像是碎掉了一样,那根本不可能是为慕寒阳而生的情绪。
可眼下的凤清韵身上虽然依旧透着那股淡淡的哀伤,但他整个人就好似活过来了一样,再没了先前的那副破碎感,反而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坚韧。
或许对于他来说,痛苦地追寻真相,也比深陷在泥沼之中浑浑噩噩地飞升要强。
“……可就算小北辰说的是真的,”白若琳犹豫了一下还是道,“天底下已经没有任何关于他的痕迹了,师兄又怎么可能找到呢?”
“一个人怎么可能平白无故地消失呢?”凤清韵轻声道,“总会有痕迹的。若是一年找不到,就找十年,十年找不到,便找百年。”
“哪怕远隔千万年,总有一日,我也会找到他,让他回到我身边。”
那温柔却坚定的话语却堪称振聋发聩,白若琳久久地站在那里,过了半晌才道:“我知道了……仙宫之事就交给我了,师兄放心去吧。”
凤清韵离开仙宫时,是大战之后的来年春天。
他抱着北辰,一个人独自走过仙宫外那条下山的道路时,不知为何,心头竟蓦然泛起了一股难言的悲恸。
好似曾经有什么人,就这么孑然一身地从这里走下去。
他却没有追上。
这种悲恸在凤清韵走完台阶,站在山脚下的那片树林前时达到了顶峰。
他就好似被魇住一般,就那么抱着北辰怔愣在那里。
——在这里,似乎发生过很重要的事,可他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莫大的悲哀突然席卷了他的所有思绪,待到凤清韵回神时,不知不觉间,他竟已泪流满面了。
北辰见状连忙抬手替他擦干了眼泪:“爹爹怎么哭了?是难过了吗?父亲说让蛋蛋看好爹爹,不能让爹爹难过。”
凤清韵闻言又是一阵心酸,正当他打算强忍着泪意和孩子说自己没事时,一阵清风突然从山林中吹过,裹着万千花香扑面而来。
凤清韵一愣,扭头却见漫山遍野的花蓦然在此刻盛开了。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那是一片怒放的桃花,裹挟着无边的春色,一下撞入他的怀中。
好像在说——【不要哭,小蔷薇。】
可——为什么是桃花呢?
凤清韵站在原地有些茫然地看着那一大片鲜艳而旺盛的桃花。
他明明不是桃花啊……为什么开的会是桃花呢?
——因为他们这一生的记忆太过短暂了,短暂到他数日之间便前尘尽忘,短暂到哪怕是天道,此刻也已经在数月的消融中,遗忘了此生的所有记忆。
此刻的龙隐,已经不记得凤清韵到底是什么花了。
那句小蔷薇也只是美好的臆想而已,祂已经没有能够称之为意识的存在了。
但祂依旧记得,不能让祂的心上人落泪,要用尽一切手段来哄,哪怕这会加速祂这一存在的消弭,也在所不惜。
凤清韵不知道这些,他只知道看着那漫山遍野的桃花,胸中好似有什么汹涌到难以克制的情绪正在萌发一样。
“哇……”而在此刻,他怀里的小北辰抬手抓住了一片花瓣,看向晴朗无比的天幕,开心地眨了眨眼睛道,“爹爹,这是父亲在跟我们打招呼吗?”
此话一出,所有情绪突然喷涌而出,眼泪宛如决堤般喷涌而出,凤清韵再忍不住,抱着小北辰站在漫天的花海中一下子泪流满面。
再等等,请你再等等我……我的爱人,我会用尽一切办法,哪怕上穷碧落下黄泉,也会让你回到我的身边。
第78章 入梦
下山之后的第一处落脚点, 凤清韵抱着小北辰来到了仙宫脚下的金鳞国。
金鳞国内死了国师,可整个国家看起来倒是和往日没什么两样,甚至更热闹繁华了一些。
身为凡人的地界, 前世那些经受过天崩的凡人大部分还没出生,仙乱又在短短几天的时间便被凤清韵为首的修士们给平复了, 故而整场劫难对他们来说似乎没什么影响。
国师死后,金鳞国反而开放了先前对于妖鬼的禁令,而眼下, 整个城邦在凤清韵看起来唯一不同的是, 那些原本被禁止进入城中鬼妖精怪,在开放之后反倒是变少了。
这倒算是一个出人意料的奇迹。
毕竟先前又是令行禁止又是任用国师强力镇压的,可他们口中的妖祸依旧几禁不止。
眼下没了那些法条束缚后,妖倒是少了, 属实是离奇。
不过虽然在法条上限制的没那么严苛了, 妖族在入城时依旧不允许以任何带有妖类特征的形态出现,以免吓到百姓。
为此,凤清韵使了个小小的障眼法, 将小北辰在外貌上从一条刚刚出生的小鲛人,暂时变成了一个人族孩童。
他并没有因为个人的偏好而强行给小鲛人施加性别上的改变, 奈何祂长得实在是太好看, 路上很多人见了祂都会下意识地把祂当成可爱的小姑娘。
然而比这么可爱的小姑娘更惹人注目的是“她”的爹爹。
凤清韵哪怕戴着面纱, 穿着一身素色的衣服抱着北辰走在街头上, 依旧引得无数人纷纷回眸,愣愣地看着他。
凤清韵旁若无人地走在那些人的目光中, 不时抬眸和小鲛人一起打量着周围的一切。
金鳞国的街道和他记忆中没什么两样, 甚至连那些摊位,都和他不久之前来时的地方一模一样。
凤清韵并未发现什么异样, 亦没有想起任何与他那位消失的丈夫有关的记忆。
他不由得有些低落。
这种低落一直持续到凤清韵抱着北辰迎面撞上一个举着糖葫芦叫卖的老翁,才算消散。
他蓦然停下了脚步,有些愣神地看向那稻草棒上插着的,无数根晶莹剔透的糖葫芦。
凤清韵心下蓦然泛起了一股说不出的触动。
他不知道这触动为何而来。
在他的记忆中,他不记得在此地买过什么糖葫芦,更不记得吃过什么糖葫芦。
可看着那红艳艳的包裹在玫瑰糖浆下的山楂,他却莫名的有些心动。
旁边一个打量了他许久的男子,见他抱着孩子驻足在那里良久,终于鼓足勇气打算上前。
然而就在此刻,他却看见凤清韵低头从怀中掏出了一整块金子,抬手递给了那个卖糖葫芦的老翁。
男人一下子睁大了眼睛,震惊地看着那个宛如明月般温柔的美人——一整块金子就为了买糖葫芦?这美人到底是什么出身?
老翁似是也很震惊,连忙摆手表示自己不肯手。
可在凤清韵的执意之下,他最终还是抵不住凤清韵的善意,只能半推半就地收下了那块金子。
而后当那老翁正准备把手中的整架糖葫芦都递给凤清韵时,旁观的男人却听到,那美人抱着孩子温柔笑道:“谢谢这位阿爷,我们只要一根糖葫芦就够了。”
“——?”
男人再一次惊愕地睁大了眼睛。
最终他看见那美人接过那老翁感恩戴德递过来的一根糖葫芦,低头和他怀中的“小姑娘”道:“你父亲之前吃过这个吗?”
“吃过啊。”那“小姑娘”脆生生道,“吃的都是爹爹你剩下的呢!”
那男人闻言一愣,随即怅然若失地僵在原地,眼睁睁看着那美人抱着孩子一愣,而后有些伤感地笑着走远了:“是吗?爹爹都忘记了,宝宝再多跟爹爹说一些关于父亲的事情好不好……”
男人就那么怔在原地看了很久,久到彻底看不见那人的背影后,才怅然若失地转身离开。
可惜他的目光和洒向大地的皎洁月色比起来,就如同汪洋面前的一捧洼水,在见惯明月江海的人面前,引不下任何驻足。
凤清韵根本不知道刚刚那个一直盯着自己看的人在想什么,他只知道自己不会不明不白地突然想买糖葫芦,问了小北辰后,才发现这事果然和他那个神秘的丈夫有关。
——他为什么会总吃自己吃剩的糖葫芦呢?世界上真的会有人和自己亲密到那种地步吗?
带着这种微妙的,似又夹杂些许潮湿的情愫,凤清韵犹豫了片刻后,张嘴轻轻咬下了糖葫芦上那晶莹剔透的糖衣。
玫瑰糖霜层次分明的甜味在口腔中炸开,凤清韵眼前一亮,可没等他的味蕾细细回味这汪甜意,紧跟着泛起的便是无边的酸意。
凤清韵嗜甜,平生最受不了酸味,那酸意酸得他面色一滞,大脑都出现了一瞬间的空白。
——他曾经怎么会吃这么酸的东西?
最终他几乎是面色空白的,僵硬地将那口山楂缓缓嚼碎,硬着头皮将其吞了下去。
然而他哪怕吃到不爱吃的东西也极力咽下的良好修养,错误地给小北辰传递了不实的消息。
祂一眨不眨地看着凤清韵,见他把那山楂咽下去后,便立刻勾着他的脖子撒娇道:“爹爹——蛋蛋也要吃糖葫芦!”
凤清韵闻言连忙劝道:“山楂里面是酸的。”
可小北辰不依不饶就要吃。
无可奈何之下,凤清韵只能把糖葫芦递到祂嘴边,不信邪的小鲛人咬下一口后,先是流露出了对甜味的惊喜,可紧跟着,便出现了和凤清韵一模一样的空白,而后那么清秀的一张小脸硬是被酸意扭曲成了一团。
凤清韵见状忍俊不禁,捏了捏祂的鼻尖:“酸就吐出来。”
小北辰却谨记不能浪费粮食的原则,硬是忍着将那口山楂咽了下去,而后撇了撇嘴委屈巴巴地评价道:“里面的芯子不好吃,父亲以前还老给爹爹买糖葫芦,父亲坏。”
凤清韵闻言一怔,垂眸看向手中的那串糖葫芦。
只有外面糖浆是甜味的糖葫芦,作为从来不喜欢吃酸东西的人,自己为什么会买这个?
——自然是因为曾经有人笑着接过他咬掉糖衣,只剩下山楂的糖葫芦串,任劳任怨地将剩下的酸全部咽下去,留给他的只有玫瑰糖浆的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