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凤清韵一点拆穿他的意思都没有, 毕竟听龙隐心甘情愿地喊自己前辈是多么难得的事情,他甚至有些迫不及待想看对方恢复记忆时的模样了。
可惜眼下堪称清纯的小郎君他还没有逗够,一时间自然没有摊牌的意思。
“……郎君说得对,”凤清韵最终垂眸道,“许是我和夫君当真有缘无分吧。”
他的语气其实有些微妙,那并不像是带着悲伤的感叹,仔细听来反倒带着一丝几不可见的调侃。
然而龙隐并未能听出来,闻言还只顾着在心下窃喜。
可他笑着笑着,一扭头却猝不及防地看到了全程一眨不眨看着他的小鲛人,卡了一下壳后,下意识问道:“冒昧地问一句,这个孩子是前辈的……?”
他显然以为这是凤清韵和他“亡夫”抱养的孩子,要么就是另有隐情。
未曾想凤清韵却扭头看向他,笑了一下后大大方方地承认道:“是我为夫君生的,怎么了,和我不像吗?”
龙隐闻言一怔,随即不可思议地愣在了原地。
他、他生的……?!
而后他不知道想起了什么,竟平白红了脸,一下子震惊得有些说不出话来,频频低头看向凤清韵平坦无比的小腹。
凤清韵见他当真信以为真,笑得在肚子里打跌,面上却半真半假地叹了口气道:“这孩子尚未出生的时候,祂父亲便走了……我如何倒也罢了,来此处只是想让孩子再见他一眼,也算全了他的念想。”
这话倒也不算假话,龙隐归于本位之时,小鲛人确实还没孵出来。
小北辰终于把那颗枣嚼吧嚼吧咽下去了,闻言相当配合地点了点头:“蛋蛋也想再见父亲一眼。”
双重诓骗之下,直把刚化形连记忆都没有的少年天道一下子哄得找不着北了。
他当即信以为真,看向凤清韵和小鲛人的眼神中一下子充满了同情,看起来很想骂一骂凤清韵那个丢下父子二人离去的亡夫,却又害怕凤清韵因此厌恶自己,最终只憋出一句:“……前辈那亡夫可真是愧对你们父子俩。”
正所谓风水轮流转,当时趁着凤清韵喝了孟婆汤,拿鲛人蛋哄骗于他的龙隐,可能怎么也没想到,那些他编出来哄骗凤清韵的话,眼下反倒落到了他自己的头上。
不过凤清韵对此有恃无恐,反正这人曾经亲口说过待自己回想起来后任自己处置。
“我夫君也是死于非命,非人力所能为也,谈不上愧对二字。”凤清韵刚为他的夫君辩驳完,便见龙隐面色一下子不愉起来,凤清韵一笑,眸底带着他自己都未曾发觉的温柔道:“敢问小郎君又是从何处而来?”
龙隐一顿,显然犹豫起来,半晌才道:“……我若是说了来处,怕前辈不信。”
凤清韵却挑了挑眉,柔声道:“你尚未言语,怎就料定我不信?”
龙隐抿了抿唇,眉眼间似是在犹豫,凤清韵也不催促,就那么牵着小鲛人安安静静地等他开口。
最终,他好似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咬了咬牙道:“……我其实乃天道化身。”
凤清韵一怔,没想到他会这么直白地说出来,愣了半晌才道:“……这样啊,那小郎君的来历确实非同凡响,难怪方才不愿言语了。”
他的反应多少有些过于平淡了,龙隐闻言一下子急了,还以为他是不相信自己所说的话所以在敷衍:“我真的是天道化身,只是权柄不全,故而修为欠缺——”
“我信你。”凤清韵见他语气这么急,连忙轻声打断道,“此方世界天地之间,化神以上者我尽收眼底,唯独郎君半步渡劫,横空出世,我未曾得知……眼下想来,怕是也只有天道化身,方有如此实力了。”
他此话可谓是语气温淑柔和,内容却狂到没边。
龙隐闻言一怔,半晌才道:“……前辈果然信我?”
凤清韵一笑:“自然。”
他当然相信龙隐说的是真话。
他早就被这人哄骗出经验了,哪能不知道他那句是真哪句是假。
见他如此信任自己,龙隐竟也不怀疑,反而松了口气道:“……前辈愿意相信我便好。”
凤清韵见他没再多问,便知道这小子虽记忆欠缺,但权柄依旧保有一二,恐怕依旧能窥探心声,却并未显露,想来也是面上装得乖巧罢了。
想到这里,凤清韵一笑,下了记猛药:“郎君既是天道化身,那敢问郎君,有无法子帮在下找到夫君亡魂?”
言罢他又补了一句:“若能找到,在下必将感激不尽。”
龙隐顿了一下,抿了抿唇,面色肉眼可见的不乐意下来,但最终还是道:“你要找的丈夫……是个什么样的人?”
“家夫尚在时,堪称英俊潇洒,玉树临风。”凤清韵顿了一下后发自内心道,“在我心中,天底下没有比他更好看的男子了。”
“……是吗。”龙隐一顿,心下蓦然泛起了一股难以言喻的妒忌,但他面上却故作镇定道,“许是在轮回台那边,去看看说不定有线索。”
他连凤清韵的亡夫叫什么都没问,甚至连生辰八字也不问,俨然是一副借着找人磨洋工的姿态。
可凤清韵竟也没戳穿,就那么一笑,顺着他的意去了轮回台。
轮回台周围依旧四季如冬,没了阎罗王的压制,经年的冬雪似乎更加凛冽了,雪花阵阵而落,大片大片地扑撒在肩头。
天地一片雪白之间,两人牵着小鲛人站在轮回台旁,俯瞰着来来往往投胎轮回的魂魄,其中自然没有半点凤清韵亡夫的迹象。
期间他怕小鲛人冻到,便俯身将祂抱了起来。
银装素裹间,他抱着软软的小鲛人站在雪中,看得龙隐蓦然一怔。
过于美好的一幕,却让龙隐不由得在脑海中勾勒出了他当真有孕在身的模样。
——他会扶着逐渐大起来的肚子,靠在什么人身上同对方低语吗?
幻想中的画面实在是过于逼真,逼真到让龙隐自己都忍不住在内心唾弃自己——凤清韵分明刚死了丈夫,自己的想法却如此下流,当真是有负天道之名。
然而自我批判归自我批判,他的眼神却依旧落在那人的腰身上,未有丝毫移开的迹象。
凤清韵却在此刻突然扭头,将猝不及防的龙隐一下子抓了个正着:“小郎君,想什么呢?”
龙隐蓦然回神,连忙压下心头的不轨之情,明明心下慌成了一片,面上却端的是一副道貌岸然的姿态:“我只是在想,前辈带了一路孩子了,眼下身处雪中还要寻找亡夫,不如我替你抱一会儿吧。”
他说得冠冕堂皇,却显然是想从孩子下手,方便登堂入室。
凤清韵却一笑,没揭穿他,只是垂眸看向小北辰:“宝宝,让哥哥抱一会儿好不好?”
此称呼一出,除了凤清韵外的两人俱是一愣。
小鲛人眨了眨眼睛,心说这不就是父亲吗,怎么又喊哥哥了。
但爹爹高兴,祂没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伸出手道:“哥哥抱。”
龙隐下意识想说自己若是当这孩子的哥哥,似乎和凤清韵差了一辈。
然而话到嘴边,他不知道突然想起了什么,看向凤清韵的眼神闪烁间变了几分,而后蓦然收回目光,一言不发地接过小鲛人将其抱到怀里。
一切都显得无比正常,只是他发红的耳根暴露了他的内心。
龙隐还以为自己的小心思藏得天衣无缝,实际上凤清韵将此尽收眼底,只是抿着唇掩下了眸底的笑意。
他太知道这小子内心里想的什么龌龊事了,面上倒是装的人五人六的。
凤清韵还真想看看他能演到什么时候。
他起初收回视线没有吭声,只是依旧打量着那些来来往往的魂魄,而后故意装作不经意的样子,频频看向抱着孩子的龙隐,又连忙收回目光在心下想到:【……他这么抱着北辰,外人看起来,恐怕以为我们才是一家人。】
想到这里,凤清韵却紧跟着连忙改了想法:【不对……夫君尸骨未寒,我怎么能有这种念头?】
于是他连忙止住心中所想,只在心头留下一片空白。
龙隐听闻此声后果然抱着孩子一顿,随即嘴角压都不带压的,就快飞到天上去了。
然而他不知道的是,他能听到的完全是凤清韵想让他听到的。
春风得意的他更没有看到凤清韵悄悄转头时轻轻压下的嘴角。
最终,三人看遍轮回台,走遍黄泉界,也没有见到凤清韵所谓的死去的“丈夫”。
这是当然的,毕竟凤清韵要找之人就在他的身旁。
然而龙隐不知道这些,他只知道见不到那劳什子亡夫,便说明对方已经去转世了。
他心下已经雀跃得不行了,面上却还要装作感同身受安慰凤清韵的样子:“前辈别太难过,他或许是已经转世了呢。”
言罢他也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竟又补充了一句:“一别经年,若是转世,此刻他也该及冠了,许是已经再娶了,前辈也不必为他担忧。”
凤清韵闻言一顿,扭头意味深长地看向他:“你觉得我夫君若是转世……竟会再娶?”
龙隐完全没意识到这是给自己挖的坑,以为凤清韵是不敢相信他的说法,于是他便只顾着给那个臆想中的情敌上眼药:“并非我恶意揣测前辈亡夫……只不过婚姻之事,我在天上见得多了,都道是人走茶凉,续弦改嫁乃人之常情,更何况转世之后前尘尽忘的人呢?”
“天底下坚如磐石,情意弗转的又能有几个?”他端的是一副知心弟弟的模样,说出来的话却堪称图穷匕见,“若前辈执念于此,不愿接纳新人,反倒是给自己设限了。”
他兜兜转转说了那么多,最后落脚点却是劝凤清韵不必为那亡夫守身,最好赶紧续他这个弦,改他这个嫁,可以说是真真用心良苦了。
凤清韵闻言自是听出了他的言下之意,心下好笑之余,面上却犹豫片刻道:“……郎君说得也是,倒是我执拗前尘了。”
龙隐见他当真听进去了,刚想笑,却听那人紧跟着话音一转道:“郎君若是有妻,今生缘分已尽后,来世亦会另娶吗?”
龙隐没想到给“情敌”挖的坑转头落到了自己头上,闻言差点跳起来:“……那怎么可能!”
他前一秒还信誓旦旦给人泼脏水,扭头落到自己身上时,便立刻表白起来:“我若是能娶到心上人为妻,哪怕粉身碎骨,烈火烹心——便是再轮回十世,也绝对不改初心!”
眼见着这人对他人恶意揣度,对自己却标榜得冰清玉洁,任谁来了听到他如此大言不惭,恐怕都要嗤之以鼻。
唯独凤清韵闻言微微一怔,蓦然想到了两年前那人在自己面前融化的场景。
——他确实做到了。
重生之后,他未曾想起任何事,却还是义无反顾地在仙宫之上带走了自己。
而如今,分明前尘尽忘,连自己是谁都不认得了,他却还是未改初心,义无反顾地爱上了自己。
可谓是百转千回,真心依旧。
凤清韵回神之后,蓦然在龙隐看不到的地方悄悄红了眼眶,半晌才扭头看向他:“小郎君倒是专情之人。”
他此话说得毫无半点讽刺之意,他是发自内心的觉得龙隐哪里都好,哪怕是失忆之后明里暗里地污蔑他的“亡夫”,也依旧可爱得让他心动。
龙隐见他话里并未恼怒之意,反而有钦佩之情,不由得喉结微动,起了些许表白之意。
两人此刻已经出了鬼门关,正坐于酆都城的一处庭院内。
龙隐坐在窗边,隔着月色犹豫了良久后,看着那人于烛光下莹白的脖颈与如玉般的侧脸,最终还是没忍住,低声说出了心中所念:“前尘已往,来者可追……斯人既然已去,前辈不若忘了他,回头……看看我。”
凤清韵闻言蓦然笑了,当真扭头看向他:“在下看郎君,只觉得宛如朗月繁星,见之欣喜。”
龙隐好不容易鼓足了勇气,被他两句话说得心下乱撞,半晌才强作正经道:“我乃天道化身,不死不灭,无论前路有多少坎坷,我定不会像你亡夫那般弃你而去……我一定会对你好的。”
不死不灭……可你已经在我面前死去了两遭,第一遭我尚未化形,第二遭我无能为力。
可哪怕以血为媒,以心为祭,你却依旧极尽所能,做到了倾尽所有地对我好。
只是你全部都不记得了而已。
凤清韵闻言在月色下看了他良久,半晌才收回视线道:“郎君乃天道化身,我不过一届小妖,若是郎君归位,弃我于不顾,岂不是要在下抱憾终身了……”
“前辈渡劫之资,怎称得上小妖?天道既已化形,我在之处便是天道,何来归位之说?”龙隐连忙打断道,“况且前辈飞升之后随时可抛我而去,我却连前辈本体为何都未能得知……将来抱憾终身的,恐怕是我才对。”
凤清韵闻言一笑:“郎君不是天道化身,怎么会看不出我是什么妖?”
龙隐一顿,半晌才道:“……因我化形时出了些许差错,记忆并不全,故而天道权柄亦有些许欠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