赛雪又说:“两位公子听我一言,若是日后再遇见人,可别再跟人家说你家境殷实。否则……早晚要再被绑了去。”她故意冲他们绽开恶意阴沉的笑,“下次,可就没这么幸运了。”
吓唬完人,她把马牵到他们跟前,放下马绳便转头离开。
赛雪回到方柳身边。
方柳随口说道:“你牵马过去,可问过他们是否会骑术。”
赛雪一听,语气变回了娇憨:“骑马不就是跨步上马,两手牵绳,我一个弱女子都会,他们若是不会,可该要丢人了。”
方柳轻笑。
此时,许久不说话的顾择龄踌躇出声:“顾某……顾某确实不会骑术。”
不是不善,而是不会,其意天差地别。
方柳对他的回答毫不意外,顾择龄一看便没有一点会骑马的样子。
顾择龄道:“顾某家境贫寒,家中未养过大型牲畜,更遑论马匹。因此顾某不曾骑过马。”
承认家境贫寒时,他倒是坦坦荡荡毫不避讳。
方柳看向他:“既如此,顾解元可与我同乘。”
顾择龄连忙道:“谢过方公子。”
另外两个人虽然出行习惯了坐马车,于骑马之道也并非一窍不通。由于马匹数量有限的缘故,他们二人共乘一匹,石四与石五共乘一匹。
下山时,马车行在前方,陈安和石一他们几人骑马跟在后面,马绳上各牵着一排捆了手腕的山贼,拉着他们奔走,场面颇为壮观。
一行人便浩浩荡荡往鲁阳县而去。
马车上——
顾择龄颇为拘谨。
他腰挺得笔直,手放在膝盖上,目视前方不敢逾矩。
可他的余光,却总时不时落在方柳身上。
方柳坐在中间,正拿着卷宗随意翻看,他指节虽葱白纤长霎是好看,却能分辨出是习武之人的手,那是极富力度的瑰丽美感。
马车外——
别逢青面色沉静,挨着马车的窗子策马而行。
坐在马车上的赛雪咕哝道:“依风姐姐你瞧,又多了三个闲人……”
第20章 忠直
鲁阳县。
顾择龄等人失踪了三日之久。
当时三人是乘坐马车出去游玩的,可半日之后,车夫驾马车奔回来,告诉他们人不见了,可能是被虏走了。
这可如何了得?
跟来的随从们都急疯了。
张园景家中有些财力,又是几代单传的独子,父母溺爱得很。此番上京赴考,他身边的书童虽然只跟了一个,随行照顾他的小厮却还来了两人,另外还有四个张父精挑细选的、随行保护他的护卫。
至于陆超,他是顾择龄和张园景的恩师之侄,家中倒也殷实。但见张园景的阵仗,便没有多带人,免得路上嘈杂,故而此行只带了一名书童。
顾择龄寒门出身,没有书童一说,一人便轻装上京。
张园景的父亲和陆超的叔叔看中顾择龄的学识,这些书童和随从也是知道的,因此,除了自家公子,他们同样担心顾解元。
张家的护卫两天前便去衙门报了案。
可与师爷讲清楚来龙去脉后,衙门的人却迟迟没有动静,县太爷和师爷也开始对他们避而不见。要知道,顾择龄三人可是三位举人老爷,官府不可能不重视。
一众随从有些摸不着头脑,那护卫便又去了一趟府衙,给带队的捕头塞了两个大银锭,问他缘由。
捕头掂了掂银锭,小声透露道:“不是我们不想救人,消失的怎么说也是举人老爷。可那三个举人老爷失踪的地方,是这十里八乡有名的贼窝……”
护卫大吃一惊:“贼窝?!”
捕头也是一脸惋惜:“可不是么!那为首的山大王,是个拿着巨斧的狠人,从前是咱们镇里的杀猪匠,长得那叫一个虎背熊腰膀大腰圆,后来他跟人争执时伤了人,为了逃避惩处,就伙同自己的兄弟上山落草为寇了。”
护卫问说:“那县太爷就放任他们如此?”
“若是可以,谁想放任?”捕头愁眉苦脸地摇了摇头,“我等也试图去解救过人质,可对方手下少说也有五六十号人,声势浩大个个不要命一样,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实在拼不过。”
听到五六十号人,护卫开始思索回江南搬救兵的可能性。
捕头又说:“县太爷也苦恼许久了。清剿山匪那是我们几个捕快就能办到的事?消息传到上面也没回应,这县城内外正人人自危呢,生怕那些个黑心的杀下山烧杀抢掠!”
护卫早就愁的面色苍白:“那我们主子怎么办?”
“不晓得。”捕头说,“说不准没事,只抢了他们的钱财,说不准啊——”他在脖颈比了个手刀动作,“咔嚓——”
————
十里外的山路。
下山的土路有些难行,故而萧然山庄一行人前进的速度不算快。
尽管如此,身后的一群山贼仍旧跟不上。他们被牵制着徒步走路,跑了没多久就各个气喘吁吁,筋疲力尽。
但陈安等人也并不在乎这帮山贼的心情如何,只牵着手上的绳索,稳速前行。若是跟不上的,只有被拖拽的份。
马车内,顾择龄保持一个姿势坐久了,僵直的像个木头。
方柳边翻阅资料,边头也不抬地问:“我有那么可怕?”
顾择龄愣了一下,这才意识到他是在与自己说话,连忙摇头回说:“没有。”
“那你这么拘束做什么。”方柳瞧了他一眼,“若是不说话,我还当你是块石头。”
顾择龄道:“顾某……不善言辞。”
他面对方柳时本就含蓄,此时见他一直在阅读卷宗,更不敢打扰。
方柳道:“顾解元这样的,到了官场里,怕是会被吃的渣都不剩。”
听他说起官场之事,顾择龄冷静了些,他说道:“顾某并非总是这样……”
方柳:“那还是怕我。”
闻言,顾择龄有些情急。
他正欲再说些什么,便听方柳将手中的卷宗一合,递给了他,道:“劳烦顾解元,帮我翻翻卷宗。”
顾择龄不明所以地坐过去,接过他手中的卷宗,展开来。
方柳解放了双手,便从马车的格子里拿出一个托盘,放在一旁专门设计的矮桌上。托盘上放着一壶美酒和几只琉璃杯盏,好酒倒入杯盏之中,酒香清冽醉人,颜色在精致的酒盏中剔透而浅淡。
方柳动作潇洒地饮了一杯,眼睛看向卷宗,然后懒声说道:“下一行。”
顾择龄便连忙为他翻开下面的文字。
听闻江湖上的每个武林世家都有自己的秘密。
虽然顾择龄不知道方柳让他翻看的是什么,但他抱着非礼勿视的心态,目不斜视,只手上翻动,眼却不看那些字迹。
不消片刻,顾择龄发觉自己竟没有那么僵硬尴尬了,相比方才,自然了太多。
他悄悄看了一眼方柳旖丽的侧脸,心中不禁浮上柔意。
这位方公子看起来高远又矜贵,但心思实在细腻,将他人的窘境都看在眼里。他的言行总是漫不经心,就连救人似乎也本非出自本意,却真真切切地顾念到了他人的心绪。
是容易令人心生钦佩甚至……倾慕的品性。
顾择龄觉得自己似乎是迷了心,陷入在方柳矛盾又缜密的心性之中。
翻看了片刻卷宗,方柳忽然问:“喝吗?”
顾择龄摇首:“顾某不会喝酒。”
方柳:“这可是五十年的陈酿。”
顾择龄:“酒是好酒,是顾某无福消受。”
方柳不无意外,又兀自饮了一杯,这才说道:“骑马、饮酒都不会,所以才说你经不住官场搓磨。”
顾择龄笑了:“方公子此言,倒像是笃定顾某能取中一般。”
方柳挑眉:“莫非顾解元没有信心?”
顾择龄:“自然有的。”
别的不说,于才学一道,顾择龄向来自信。这种自信不是高傲,而是因为吃透了四书五经之后的笃定罢了。
两人如此闲聊片刻,倒是显得话语投机,气氛和谐。
在此之前,陆超和张园景说要重金酬谢方柳的时候,唯一没有说话的便是顾择龄。
此时,他却忽然郑重道:“顾某如今一无钱财、二无家世,但是日后,方公子或许有用上顾某的地方。”
顾择龄说的含蓄,其实就是在告诉方柳,他肯定自己此去定能高位取中,且在官场内自主沉浮。
方柳闻言,漫不经心地说出大逆不道的话:“君王昏聩国之将倾,如今朝廷佞幸当道,百姓民不聊生,官场之内就是一潭黑臭浑浊的死水。即便如此,你仍要去?”
顾择龄眼神清正,神情肃穆:“正是如此,我才更要去。”
如果天下人避讳危机和黑暗,敝帚自珍,无人踏出肃清朝堂的第一步,大周朝更是无再盛之日。
方柳正眼看他:“死也无妨?”
如果他想做那贤臣,只会落得个如履薄冰,日日被人迫害的下场。君不见史书上多少良臣枉死,奸人苟活。
顾择龄沉声道:“我愿忠直为国,死也无妨。”
方柳摇了摇头,轻笑道:“依我看来,最简单的方法,还是换个国君。”
顾择龄小声提醒:“方公子,慎言。”
虽然他也有此意,但是如此嚣张地说出来,可是会被杀头的事。毕竟这世上的大部分人都跪惯了,将君权和正统刻进了骨子里。
“都说江南出才子,寒门出贵子,顾解元倒是恰好两样皆沾。”方柳语气悠然闲散,边指挥顾择龄帮他翻看卷宗,边说道,“那我便等你金榜题名、位至权臣,欠我一个人情。”
顾择龄面露喜意:“自然。”
“既然如此。”方柳拿起一盏酒,递到他嘴边,“那就先从学会喝酒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