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方便白日深入承安寺,方柳穿了一袭简洁素雅、颜色浅淡的衣衫,原本该是低调的装束,穿在他身上,却多了一股高洁淡泊的韵味。他韶颜稚齿眉眼如画,从翠木繁茂的树林中缓步走来,走向禅意幽远香火鼎盛的寺院,通身竟似带着令人不忍亵渎的佛性。
他甫一现身,便吸引了大部分人的目光。
无论是官家的娇小姐、还是寻常百姓家的姑娘,皆停下交谈,含羞带怯打量起他来。那些陪着家人来烧拜的男丁们,也都频频侧目。
承安寺甚是出名,来此地的佳人才子不少,有求姻缘的、有求子嗣的、有求高中的……那些人具是郎才女貌,人中龙凤。
可他们却从未见过品貌如此惊艳之人。
顾择龄原本并不在意人群中的异常,只与陆超、张园景攀谈。可周围人群实在有些异常,他便余光朝一旁看了一眼。
只一眼,就直了眼,再说不出话来。
他呆呆站着,一动不动。
直到方柳走近他,在他身侧停下,唇边带着一抹兴味的浅笑,问说:“怎么,分别没过多久,顾解元便对面不相识了?”
顾择龄这才回过神来,耳根染上薄红:“怎、怎会!只是一时有些不敢置信。”
还当是身在梦中。
出尘之人夜夜入他梦中来,让他不敢相认,也羞于相认。只因那梦中的场景……实非君子所为。
顾择龄越是回忆,越是面红耳热。
方柳打趣:“多日不见,顾解元还是一如往常,脸皮薄的很。”
顾择龄摸了摸耳垂,掩饰自己眼中的热切,垂首谦恭道:“方公子说笑了。”
方柳未再为难他,而是看向另外两人:“陆举人,张举人,许久不见。”
陆超和张园景便一同向他问候道:“方公子,许久不见。”
待到闻行道也走到此处,三位举子的表情明显畏惧、谨慎了几分,开口寒暄道:“闻大侠,许久不见。”
顾择龄如此,是因为察觉到了闻行道对自己有莫名的敌意,尽管其本人可能都未曾发觉。
陆超和张园景则是因为畏怯。
他们与闻行道并不熟络,未曾说过几句话,只知晓这位被称作“闻大侠”的人一身刚煞血气。而自他加入赴京的队伍之后,萧然山庄一行人便赶路赶的急。想来是似乎有要事要做,却让他们这些文弱书生,着实吃不消。
哪怕吃不消,他们也不敢提出异议,兀自强忍着,才没有在颠簸中晕过去。
正因如此,他们对于闻行道敬而远之。
闻行道扫了周围人群一眼,那些心思怀春的公子和小姐,便都被他眼中的冷厉然骇得转过头去,不敢再打量方柳。
顾择龄问道:“二位也是来承安寺烧香求佛?”
方柳点头:“第一次北上,自然要随处玩玩。恰巧听闻每月十五,尚阳城和承安寺热闹得很,于是便请闻大侠带我随便逛逛。”
“是很热闹,人甚是多。”一旁的张园景道,“我们三人方才险些寻不着彼此!”
陆超也搭腔:“此地确实人多。”
张园景又说道:“二位有所不知,陆兄和顾贤弟皆已通过了会试。我等此次前来,是想烧拜一番,为他们三日后的殿试烧拜一番,求个安心。”
“主要是陪我而来。”陆超面露羞愧,“顾贤弟再度取中头名,我则险些未在榜上。”
“能取中便已是极好。”张园景笑道,“我预料之中落了榜,却只能再等两年了。”
顾择龄便劝慰了他们二人两句。
“多日不见,顾解元竟已成了会元。”方柳缓声说,“三日后的状元头衔,想必也将收入囊中。”
顾择龄忙摆手,不知所措地自谦道:“方公子过誉了,三日后的事尚未可知。”
陆超则说:“既然二位与我等目的一致,不如一起进入寺中?”
顾择龄便期许地看向方柳。
方柳颔首:“左右无事,那便一起。闻大侠以为呢?”
闻行道:“依方庄主所言。”
五人便一起进入了寺庙之中。
他们捐了香油钱后,向僧人讨来香,烧香拜佛求一个好运道。
离开承安寺后,因为看不出方柳的意图,顾择龄忍不住问道:“方庄主既是来玩,是否还要去看尚阳城的灯会?”
方柳:“确有此意。”
顾择龄便显而易见的喜悦起来:“既如此,不如与我等一起?我们原也是要逛逛今日灯会的。”
张园景闻言颇有些不解。
原本想今夜在外头逛逛的其实只张园景一人,因为他落了榜,又要等待顾择龄和陆超二人,不急着返程,便想着这几日好好在尚京玩乐一遭,才不枉此行。
其他两人皆说要温习文章。
张园景转念一想,猜测顾择龄忽然改了决定,定是因方公子。
不过顾择龄学富五车出口成章,实则早已不需温习什么。昨日闲聊时,他之所以说不去,不过是不感兴趣,认为还是看书、写文章更好些罢了。
所以现下顾择龄又说要去,张园景便不拦他,只对方柳说道:“诚如顾贤弟所言,方公子和闻大侠不如与我们一道?”
方柳道:“不无不可。”
见他们约定好,陆超婉拒说:“陆某便不去了,我若不时时温书,只怕会落到三甲末去。”
于是进了尚阳城后,陆超便先回了他们三人的住处。
其余四人则一同前往城内最热闹的街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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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京不愧为前朝旧都,无论是城墙还是建筑,处处皆有一股威严厚重之感。而现下今朝新都迁过来后,城中风气一转,变得甚是繁华,街上人烟阜盛,宝马雕车往来不绝。
有从周遭村子和县城赶来凑热闹的百姓,好奇驻足在街市前。也有王公贵族,坐在华贵的马车中在街上穿行。
此时方过了申时,天色未晚,灯会还尚早。
方柳对顾张二人道:“不如先寻一处茶楼落脚,休息片刻。”
顾择龄回说:“正有此意。”
四人便寻了一茶楼,要了间包房入座。多日未见,几人边享用茶水,边就近日来的见闻畅谈一番。
顾择龄和张园景本就是科考之人,未来也是要入朝为官的,再加上方柳顺水推舟的刻意引导,几人聊着聊着,便聊到了朝廷上的事。
张园景对顾择龄说道:“听闻会试的主考官王大人对你称赞有加,等你入了朝中,应该也会归于他之门下。”
顾择龄摇首,只说:“不急着站队,先看看朝中形势。”
他涉世未深,一心只读圣贤书,没有那么多城府,故而更要小心谨慎,才能在那吃人的官场上站稳脚跟,实现自己的抱负。
也好兑现……与方公子的承诺。
张园景闻言叹了口气:“我是帮不了你了,想来陆兄也会被下放到地方去。日后便只剩你一人了,这京官儿不好当啊……”
方柳顺势问说:“两位对朝中官员了解多少?”
“先前是不多的。”顾择龄回答,“但近日时常与其他举子们交流,便知道了些浅显之事。”
方柳饮了口茶,问道:“可有什么有趣之事。”
“何谓有趣……”顾择龄想了想,道,“譬如翰林院的哪位大学士,又做了首妙极的诗?”
“噗嗤!”张园景忍不住笑了出来,“顾贤弟还是一如既往的不解风情,满心满眼皆是诗书文章。”
听到张园景的话语,顾择龄窘迫地偷看了一眼方柳,见他神色打趣地看着自己,便踌躇问说:“是、是我何处理解的不对么?”
“既是趣事,自然要说那些庙堂之下、诗书之外的事了。”张园景笑着说道,“虽然方公子才华出众,对孔孟之道颇有见解,但也总不能在这样消遣的时间里,还让方公子与你谈论文章吧?”
“这……”顾择龄道,“是我读死书,不知变通了……”
方柳:“不愧是将做状元的人。”
顾择龄欠窘:“方公子莫要打趣在下了。”
“说起趣事——”张园景忽然压低了声音,神秘非常地说道,“我前两天从刘举人那里听到了一件。”
方柳便说:“愿闻其详。”
闻行道也放下了手中的茶盏,静静看向张园景。
备受瞩目的张园景只觉受宠若惊,语气更加认真、玄乎地讲述道:“诸位可还记得,咱们此次开恩科的原因么?”
“这个自然。”顾择龄道,“当初还说与方公子听过。”
闻行道是唯一个不清楚此事的,可他脸上没甚表情,看不出一点茫然无知的模样。
方柳余光瞧见他面上木然的表情,便玩笑道:“闻大侠,圣人言‘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若是不懂就问,这里谁人会嘲笑你不成?”
闻行道看向他:“方庄主不正笑着。”
“是么。”方柳不以为意,唇边好看的弧度未减,随意改口道,“那就除了我,无人嘲笑你。”
“闻某是否还要谢过方庄主?”
“如果闻大侠想,不无不可。”
闻行道凝眸注视了他片刻,竟果真沉声说了句:“那就谢过方庄主了。”
方柳轻笑一声,大大方方地受了。
顾择龄看见他们的互动,心中泛起阵阵酸涩之意。
自分别后,他时常梦见方柳,还在梦中……他便逐渐明白了自己的心思。若是可能,他希望当方公子想打趣谁时,能只作弄他一人。
幸而。
幸而方公子对谁都未曾上心。
可同时,他也难过于此。
思及此,顾择龄忽然开口解释起来,他一出声,果真吸引了方柳的注意:“圣上围场狩猎打到一只玉兔,博了萧妃一笑,这才要大赦天下加开恩科。”
方柳颔首,复又眉眼轻扬地问道:“闻大侠可知晓了?”
闻行道点头,冷冷看了顾择龄一眼。
张园景未曾发觉异常,神秘兮兮说:“后来不是说咱们还没到尚京,那萧妃娘娘便失宠了么。结果现下……你们猜怎么着?”
方柳顺势问:“怎么着?”
“现下——”张园景压低了嗓音道,“今上又好起南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