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门关这一战意义深远,四公主大权在握不足一年,身处高位处处凶险。临行前,小顾大人曾转述今上一句话,道——‘君王死社稷,方爱卿尽管去做’。
立了死志之人,又何止区区一个方某。”
说罢,方柳敛眸,笑谈之间,自有风雨任平生的气魄。
“若我死在寻道的路上,千万不必将我埋葬,还写甚的墓志铭。须知他年莺州的烟雨,便是方某的碑文。”
远在尚京城之人,亦要帮着边关的将士们扫清障碍,人虽不在沙场之上,不意味着没有生死之忧。
譬如顾择龄,虽有三元及第的名头,乃是大周开国以来的第一位,无人不称赞一句文曲星下凡。可到底太过年轻,初入朝堂便卷入夺嫡之争,受右相重用,助四公主治国,成了朝廷中的红人,也成了旧党的眼中钉肉中刺。
朝堂之上亦有刀光剑影,亦有杀人不眨眼。
如此,他依旧处处与旧党作对,否则便是燕家捐了再多军粮,途径各府各县,不知又被哪些尸位素餐的搜刮个干净。
再说戍守新雍门关的将士们。
被迫服役参军也好,一片丹心报国也罢,总归是已下了“古来征战几人回”的决心。
于方柳而言,自己与这些人无什么不同。
闻行道缄默不言。
他忆起悸动终于无法忽视那一日,梦中辗转反侧皆是那样的一副姿容——无需如何撩拨,更遑论谄媚,只云淡风轻坐在不远处,便足以教人神魂颠倒。
世间往往着迷他的容颜,推崇他的剑法。
而闻行道沉沦于他云淡风轻,丹心侠骨志存高远,却不绝舍看他立九死未悔之心。
仿佛是洞悉闻行道心思,方柳抬首:“你埋名武林盟,欲为闻家报仇雪恨,重振闻家将一门的雄风,就未曾有过生死不顾的时候?”
闻行道只能答说:“有过。”
自然是有的。
时至今日,当年诬陷围剿闻家的贼人各有了报应,他仍有一腔报国为民的热血。这热血来源于闻家祖辈的忠义,埋藏在他一心复仇的血肉之中,却是因方柳而点燃,从此燎原之势熊熊不灭。
思及此,闻行道垂眸又言道:“闻某早已是方庄主手中利刃。”他执着凝视方柳,“既是最好用的刀,若事有可为,岂能不代为赴死。”
你愿以莺州烟雨为碑。
可你应当知晓,哪怕只以我半分心意,若它日你身陷囹圄,死在莺州烟雨里的,只会是我。
话中的未尽之言,方柳从闻行道眼中尽数读出。
方柳淡声问:“代为赴死,而后呢?”
闻行道便答:“若果真如此,愿你能偶有忆起我之时。若忆不起,愿往后的莺州,不再有如今年一样清冷的风雨。”
营帐内点了烛火,燃烧时发出细微的声响,照亮二人四目相视的侧脸。
帐外,无闻行道和方柳召见,将士们不敢随意靠近,故而只能听到不远处轻微的脚步声。
时间仿佛历经沧海桑田。
终于,方柳静看闻行道片刻,收回目光,瞧了瞧燃着的灯花,神思缥缈:“那日萧然山庄外,与江湖上赫赫有名的闻大侠百闻不如一见,方某便一边试探,一边修改棋局,是因一眼看出你与我殊途同归。”
闻行道沉声:“何为殊途同归?”
“自世间举目无亲,却有志于江湖——”方柳终又看向他,语气笃然,“亦可有志于八荒,做方某的同路人。”
被此话击中,心间鼓噪震动不已,心神全凭眼前人的一言一语,一动一静所掌控,闻行道一时竟恍惚不已,俊毅面容难得呆楞起来。
他嗫嚅片刻,只道出一句:“我……”
未待他说些什么,方柳定定瞧他,弯唇反问:“你可知,世间有多少人愿为我而死。”
不必思考,答案脱口而出:“数不胜数。”
何止。
为他而死,该是殊荣。
“所以闻行道,你不必为我而死,不如为我而活。”
方柳唤人,总喜欢打趣似冠以相应的名头,譬如神医、解元抑或是家主。闻行道记得他叫过的每一句“闻将军”、“闻大侠”,直呼其名却是难得几回。
闻行道微微垂头,望进方柳的双眼。
——那双眸中毫无打趣之意,磊落大方,从容却也不失郑重。
几息的对视,闻行道心尖便泛起层层涟漪,逐渐激荡成壮阔的波涛,呼啸的风声裹挟着连绵不绝的洪水倾泻而下。
他喉头微动:“若半死不活?”
方柳分明坐靠榻上,烛火下的面容苍白到清隽脱俗,此刻却有睥睨的气势,右手手臂轻轻抬起,食指的指尖直抵闻行道心间的位置:“那便从尸骸堆里爬起来,找到我。”
闻行道屏住呼吸。
经年之久,他单膝跪于榻前,握住方柳抵在自己胸前的手,将之更紧地按于胸口。心脏稳健炽热的跳动须臾,他痴痴抬头仰视,在方柳似漫不经心的默许神情中,极缓地垂首,若有似无吻过他突起的指节。
“好。”
你在这世间一日,我便为你而活一日。
做你唯一的,同路之人。
第104章 看他
接连几日,大周军营内肃穆凝重。
原本驻扎关城内的别神医,如今已然住进了军营,便于时时前往主账内查看方柳伤势,及时熬煮汤药。一时间,将士们见形势如此严峻,纷纷忧心起方军师的身体。
如今,大周与北邦正是攻守易形之时。
若错过此次反败为胜的机会,不知须得再等多少年,才能在等来方军师和闻将军这般的人物,带领众将士夺回旧雍门关。偏偏大周军中藏有奸细,教北邦的蛮人悉知方军师的行踪,使其遭了敌人的暗算。
将士们不禁回想过去数年,为守护大周丧命沙场的同袍。
可知这苍茫北境,究竟埋葬了多少大周儿女的尸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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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外军营肃穆,关城内亦不轻松。
一座三进大宅内,燕折风安排好手下事宜,便快马加鞭往城门外而去。
燕家世代为商,从燕老太爷那一辈起便做了皇商,朝暮城中燕家一家独大,可燕折风自小便知晓,燕家能有如此地位,离不开皇家的扶持。士农工商,商籍地位可想可知,所谓皇商,代代忠于当时的皇帝,无论君王清明还是昏庸。
先帝在位时贪图享乐,骄奢淫逸,宫中许多奇珍异宝皆有燕家手笔。
燕家并不在意君王糊涂与否,商贾重利,只要能赚取金银玉石,只要他们朝暮城不乱,乘了谁的冬风又有何干系。
至于名声,平日里施恩乡里百姓,广结好友仗义疏财,便总不会差。
提起朝暮城燕家,如何都该是正派。
如今却有不同。
燕折风纵马时想道——方柳清风朗月,不喜医仙谷的做派,或许亦不见得高看几分燕家的家风。
思索间,便已御马来到军营外。
看守的将士认出他,打一声招呼,转身跑去营内通报,又有小兵将马匹牵走,不多时便有人来引燕折风往大营中走去。
营帐内,一旁的小泥炉上熬着汤药,屋内弥漫浓重的药草味儿,令人头闷眼晕。方柳身披玄色披风,执笔端坐案前,闻行道坐在另一边,似在与他商讨对策。
燕折风不懂行军打仗,听他们交谈两句,只觉云里雾里。
不多时,方柳放下手中笔:“燕家主。”
燕折风便上前一步,急切询问:“阿柳伤势如何?”
其实诸如他、别逢青、霍隐乃至江湖侠士之类,皆算作方柳眼下的心腹,先前便有人秘密送来消息,告知不必心焦,听命令行事。可人到底中了箭伤,传回的消息又三言两语并不多阐述,怎么可能不心生忧虑。
故而,燕折风此番前来,虽有正事,却也耐不住先问一句方柳身体。
方柳抬头瞧燕折风一眼。
闻行道竖耳听八方动静,道:“无人。”
方柳便说:“不必忧心。”
看似客套,却使燕折风躁动一路的心渐定。
他这才又细看方柳面容,一眼望去令人惊心动魄的苍白,自有一番宁折不弯的气节,轻轻落笔都显风骨,弘雅绝尘。
于是燕折风便呆愣愣瞧他,喃喃直说:“无事便好,无事便好……”
方柳语调轻扬:“自然无事,方某须多活些日子,他日好看泱泱大周,国泰民安,千秋万代。”
怎会有人,愈靠近,愈高洁。
从前识小节不明大义,如今恨不能仗剑随行。
“好,燕某虽不通两国交战之事,可若方庄主行大事,却忧心兵粮——”燕折风立誓一般,“我燕家商队岂非白来一趟?”
方柳笑:“燕家主大义。”
不敢多耽误正事,燕折风向二人对过所需粮财,便告辞离开,回去亦该有所忙碌。
还未走出军营正门,忽撞上手提药包的别逢青。
二人本无交情,且会看不过眼对方行径,谁知别逢青斜睨燕折风一眼,见对方面露喜色,轻呵一声,讽然道:“看来你果真不懂。”
燕折风不觉停下脚步,皱眉不语。
别逢青又道:“无用之人。”
素问医仙谷的人向来自我,坑害他人性命是常有之事,不拿正眼瞧人更是小事。但燕折风毕竟出身朝暮城燕家,自小除去君王要臣,还未被谁如此落过面子。
“别逢青。”燕折风皱眉道,“若有要事,就直接说来听听。”
别逢青眼神森冷:“他选了闻行道。”
燕折风起先不解,待到反应过来,随后怔愣在原地,心中泛起绵延痛意,双眼亦是茫然,再不复往日风流多情的摸样。
见他如此情状,别逢青才从多日的忌恨之中,品出几分畅快。
这偌大军营,唯有他察觉出方柳待闻行道的不同,似是那日方柳中箭,二人有过何种交流。从前方柳便待闻行道不同,别逢青只以为此人有用,譬如武林盟大师兄的用处,后来则是镇北将军的用处。
直至被方柳要求,救治百姓与将士,被伤者哭喊“救世神医”、“医德高尚”、“心存良善”……他才渐渐后知后觉,阿柳所看重的,乃是救死扶伤的正直。
这些别逢青曾嗤之以鼻的,世人推崇的所谓侠义。他生于医仙谷,长于医仙谷,藐视人的尊严性命,只信奉不择手段,才能快意逍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