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未湫无奈,只能捏着鼻子一口闷了,宫中服侍向来妥帖,更不必提是在清宁殿中了,药温的恰恰好好,一口闷了也不会烫着嘴。那又酸又苦又腥的药汁入了喉咙,姬未湫一手捂着嘴,一块飞快地抓了两颗糖,麻溜地挪开手塞了糖再继续捂上——他怕他一张嘴,那药汁就返呕出来了。
等到口中清甜的味道隐隐压住了那股子怪异的味道,庆喜公公又适时递来了一盏清茶,姬未湫含着糖用茶水漱了漱口,这才将口中药汁子的味道消干净了。
饶是如此,姬未湫还是苦着一张脸,与庆喜公公道:“公公,我这次进宫是叫醒波办的,应当没留下什么痕迹,还烦公公劳心收拾下首尾。”
“小殿下与老奴客气什么?”庆喜公公笑着应下了,又道:“小殿下只管放心,清宁殿中宫人嘴都严。”
姬未湫在心里默契的接了下一句:因为嘴不严的都已经死了。
“您将我送到偏殿来,皇兄不会罚你吧?”姬未湫又问道。其实他比较担心这个问题,毕竟他睡一睡冷宫没什么问题,他哥说把他送冷宫又没说按照废妃的待遇不给他吃喝。
只要他哥不开这个口明确说要削他的份例,谁敢削他的供应?
按照规矩也有按照规矩的好处,他的份例又不是只来源于他哥,真要削他份例,他哥得下旨,得有明确的理由,还得经过他老叔宗亲王和老母亲太后同意后才能真正削了他的份例,除此之外最多就是削他几个特供——比如某地贡上了特别稀有的食材、药材之流,平时默认分他一份,他哥发了话,那这一份就没有了。
这一部分削了就削了呗,人活着能荤素搭配,主食管够就行了,又不是不吃什么天山狍子肉就会死喽!
他虽然是偷偷回的宫,但把话说穿了,他有能耐不惊动任何人回来,自然也有保证能用到自己的份例。
当然,那不可能是全部。
他每月的份例是一个很恐怖的数字,由三个部分组成,第一是宗族,也就是他身为皇室嫡系会给一份。第二则是朝廷俸禄,他领的是亲王爵,是有相应俸禄的。第三则是皇室私库,这一部分则完全由他哥和母后组成。
不说其他,光宗族给发的上千斤的鸡鸭鱼肉就不是一两辆马车能搞定的了,更不必算几千石的禄米和茶盐布絮,还有金银珠宝、良药珍兽之类的特供项。这么庞大的数额不可能悄无声息带入宫,不过偷摸搞点进宫,带醒波他们几个侍人该吃吃该喝喝的是一点问题都没有。
庆喜公公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嗐,宫中其他的冷宫都是年久失修,也就是这处还能过得去眼,小殿下您就放心住着吧。”
姬未湫一听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他哥没指明送去哪座冷宫,所以庆喜公公就自作主张选了个最近的冷宫叫他待着,后头自然有办法叫他哥点头。庆喜公公在他哥身边侍奉了三十年,就是侍候一只不会说话的猫,胡须动一下都知道它要干什么,别说是一个会说话的人了。
况且这里距离他哥所居的主殿不过是一墙之隔,这么多人搬搬弄弄的,就他哥能发现不了?没吭声那就是默认!
“那就托您的福了。”姬未湫也笑。
“哪能呢?小殿下这话真是折煞老奴了。”庆喜公公躬着身道:“外头也收拾得差不多了,殿下您看一看?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立时就叫人给换了。”
“好啊……”姬未湫从塌上起来,醒波抱着一套新衣来替他换了,又披上了一件薄披风,这才跟着庆喜公公逛屋子去了。
***
庆喜公公办好了差事,就回了主殿回禀,“圣上,小殿下都安置好了,一切妥当,如今吃了药在看书,许是有圣上龙气庇佑着,小殿下面色都红润了不少。”
姬溯恍若未闻,看也不看庆喜公公一眼。他的态度很明显,不必说了,他不想听。
庆喜公公也乖觉地住了嘴,装作是无事一般,上前伺候笔墨,姬溯一手执笔,玛瑙所制的御笔在他掌中莹润生辉,无处不美。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姬溯悬笔于折上,正在沉思,忽地听偏殿传来‘咚’得一声,一滴朱砂陡然落在了折上,他缓缓吐出一口气,就着那一点墨在折子上批了个‘阅’,头也不抬的挥了挥手,庆喜公公微微躬身,随即就往隔壁去,不一会儿他就回来了,道:“禀圣上,宫人无意间磕着了墙,无甚大碍。”
姬溯看了两行奏章:“……嗯?”
庆喜公公露出了有些尴尬地笑容:“小殿下和几个宫人闹着玩儿……”
姬溯搁了笔,庆喜公公笑呵呵地等着吩咐,却见姬溯已经自他身边走了过去,他当即转身跟上,心想小殿下这回要遭。他有心要宫人们通禀一声,奈何这正殿偏殿距离实在是太近,谁敢在圣上面前蹿过去?他只能让小殿下自求多福了。
两侧宫人见姬溯到来,又见他微微抬手,便知道不可通传,醒波就在门外,见状便要张口,忽地就见一个暗卫自房梁落下,捂住了他的口鼻。宫人垂着头将侧殿大门缓缓打开,姬溯神色清淡地看着里头,目光越来越冷沉。
而此时……
支撑偏殿的柱子上用绸带连着,圈出一块不大的范围。姬未湫蒙着双眼,在这一块地方举着双手胡乱地摸索着,边还笑道:“别跑啊……本王来抓你们了哈哈哈……被本王抓到了可是要认罚的……”
几个宫人都脱了鞋,偏偏脚上系了铃铛,在这不大的范围里想要躲开姬未湫就只能跑,然而一旦跑动铃铛就会叮咚作响,姬未湫就循着铃声过去抓人。
此时两个宫人正躲在柱子旁边,大气都不敢喘,而另一个宫人则是被姬未湫追着跑,几人都玩得面色绯红,想来是很高兴的。
忽然之间,那宫人发现了姬溯,脚步立刻顿了下来,见姬溯冰寒的眼神,他猛然跪了下来,浑身发颤,而姬未湫听到咚得一声,不禁道:“哎?玩归玩,轻一些,别惊扰了皇兄。门口的听着,注意着些……”
门口两个宫人瑟瑟发抖,头都不敢抬一下。
跪在地上的宫人害怕得一颤,脚上金铃微动,姬未湫听见后续没动静,以为那宫人没什么大事就躲起来了,他摸索着往金铃响动的那个方向去,姬溯缓缓向姬未湫的方向走去,姬未湫眉峰微动,似在听声辨位,忽然之间他快步向前走去,在距离绸带还有半尺之时他猛然一伸手,恰好揪住了姬溯的衣袖,他得意地笑了起来:“抓到了!”
随即他又道:“哎?赖皮啊?说好了不能出范围……不管了,十杯茶!喝!”
姬未湫玩得很小,谁被抓到就喝十杯茶呗!他现在气虚体弱的,能抓到几次人?宫里头的杯子就那么丁点儿大,十杯茶都倒不满一个面碗。
他听宫人不吱声,有些奇怪,他一边扯掉蒙着眼睛的缎带,一边道:“不兴……”
姬未湫看着近在迟尺的姬溯,人都傻了:“……皇兄?”
“你怎么来了?”
这个点姬溯不应该在批奏折吗?!这会儿不是只要不是天塌地震就绝无心外物的吗?!他怎么就过来了?!
他的手还抓着姬溯的衣袖。
姬溯微微一笑:“朕不能来?”
姬未湫今日可算见识了,什么叫做‘怒极反笑’!
第20章
姬未湫想也未想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哪里有皇兄不能去的地方?”
不说其他,就算是太后的寝殿那也是可以来去自如的!——当然,虽说一般是不会进的,不过毕竟是亲娘,真的要进也不是不行。
姬未湫一手在身后不动声色地挥了挥,示意几个宫人赶紧撤退,自己则是言笑晏晏地说:“皇兄这么早就过来了,想来是天下太平。”
姬溯意有所指,“不及你此处盛世。”
“那也是有赖于皇兄恩泽。”姬未湫方说完,醒波立在门边低声通禀道:“殿下。”
姬未湫见状颔首,笑着与姬溯道:“一眨眼都这个时间了,胡太医嘱咐臣弟要多动一动,也好叫药性发散到四肢百骸,还得要活络上一炷香的时间才行……没惊扰到皇兄吧?”
姬溯敏锐地察觉到了其中的重点,皱眉反问道:“不是药丸?”
哥,您老人家再问下去我就是真的要完啦!
姬未湫摸了摸鼻子,有些心虚地说:“一路上回来大概是颠簸着了,胡太医说我气脉散乱,寒气入体,最好是喝一副。”
姬溯垂眸看他,见年轻人心虚地不敢看自己,本想说他胡闹放肆,活该受这一份罪。可念头微转,却想到小孩儿不顾病体,眼巴巴的从甘泉别苑回宫,明明是回家,偏偏要打扮成宫人模样悄悄入宫。亲王之尊却被困守于一方小小的偏殿中,连想活动活动都只能寻几个宫人在殿里玩点孩童把戏。
他受这些苦……不过是不忍他两处奔波罢了。
姬溯心中一哂,神色稍霁,道:“下回去园子里走动。”
“这……不太好吧?”姬未湫有些惊讶地说。
“太极宫中,还无人敢多嘴多舌。”姬溯语气和缓,说出来的话却不是那么和缓。
这事儿就算是揭过了。
姬未湫在心中给自己握拳打气,他就说嘛,只要理由合理,事情不出格,他哥又不是杀人狂,成天琢磨着剁两个人头来下酒,怎么可能动不动就把人拖下去杖毙?!培养一个靠得住的宫人也是要时间的好不好!
思及此处,姬未湫没忍住给庆喜公公投去了一个怜悯的眼神——难!太难了!在他哥身边能待三十年,庆喜公公实在是太辛苦了!怪不得他当时说要带醒波和眠鲤走,他两高兴得跟什么似地。
他都有些后悔了,不如还是待在甘泉别苑算了,别说是庆喜公公了,就他这个半个亲弟弟搁他哥面前都有几分如履薄冰。不过又想到他哥下了朝大老远地赶来看他,姬未湫又觉得没什么了。
毕竟他又不是没跟他哥住过!他两一道住了接近十年呢!前面八年他哥是太子,他是皇子,他们两住在东宫即长宸宫中。八岁那年他哥登基,便搬去了帝位所属的太极宫,他也跟着去了太极宫,又住了两年。
两年后也就是他十岁那年,他哥地位稳固,就叫他搬回了长宸宫,也是从这时开始他和他哥见面的次数才开始变少,一直到十六岁出宫建府后就是一年到头就见个三五回了。
这么一想,他其实也才逍遥了两年哎!
但是他对回宫中住比他自己想象中要适应一点。比如说他已经摸清楚了,基于他们两个之间天然的关系,他哥这人只要顺着毛捋,不和他嘴硬对着干,适当示弱的情况下,那基本是不会出什么大问题的——比如今天他就没揍他一顿,甚至没有训他几句。
小卓公公这时送上茶来,兄弟两个自然也不会站着继续聊天,各自在罗汉床上坐了,姬未湫刚才玩得疯,微烫的茶喝在嘴里总觉得有些燥,他微微皱了皱眉,但也知道今时不同往日,索性一口气喝了大半盏。
姬溯见他急急吼吼的喝了茶,指尖微抬,庆喜公公见状微微躬身便退了出去。姬未湫放下茶盏,热力逼得他出了一身薄薄的汗,不过确实是要比上午入宫时好上了许多,没有那种人仿佛飘在云端的感觉了。
姬未湫见姬溯一派优缓从容,仿佛万事万物与他而言不过天边浮云的模样,忽地觉得他哥不应该当什么皇帝,他就应该去当道士。就他这一副宛若姑射仙人的容貌,那一身离尘出世的气派,随便忽悠几句混个真人当当绝对没问题,遇上个把痴迷于长生术的皇帝,指不定见他还得给他磕两个。
“笑什么?”姬未湫想得正觉得有趣,忽地听见了这一句,他一顿,可不敢说什么‘哥你别当皇帝当道士吧’之类的话,这是他哥的大忌——任谁摊上一个本来好端端的,结果开始信奉佛道最后变成了吃人心喝人血的怪物亲爹,对佛道一流厌恶至极那简直是理所当然。
姬未湫时常对京中还有佛寺道观而感到惊叹,以他哥的性格,居然没有赶尽杀绝,简直是神奇。
然而姬溯既然发了话,姬未湫就不能当做没听见,一时半会儿却不知道要说什么好,毕竟他和他哥之间的话题本来就少得可怜。他只好道:“我在想给我下药的那些人。”
姬溯眉目微动,那飘然出尘的气质陡然就落了地,又是惯常见的帝王威仪,他语气平淡,却隐约透露出一点调侃来:“我还当你要为他们求情。”
姬未湫憋了半天憋出了一句话:“……我又不是傻的!”
“圣人曰,以德报怨,何以报德?”姬未湫一双眼睛瞪得溜圆:“他们都要给我下那等歹毒的药了,我能给他们求情?我余毒未清?”
他也算是打听清楚了,那蒙汗药里混的乱七八糟的药,一种是有成瘾性的慢性毒药,长期服用毒损五脏六腑,器官衰竭而亡。一种是混乱神经的,长期服用会使人产生幻觉、幻听,性格变得狂躁不安。
这他还有什么不清楚的吗?不就是打定了主意把他抓走,然后暗中用这两种药控制他吗?又是狂躁又是成瘾,他这种意志不太坚定的人抵抗一种都难,别说双管齐下了。到时候还不是对方说什么他做什么?
姬未湫知道大概率是那个伪王下的手。想他们之间无冤无仇,伪王也不先试试劝降他,直接给他下药,不就是想先挑着软柿子捏吗?!伪王真那么有能耐怎么不扯了大旗直接造反,真刀真枪和他哥对着干去?!
突然之间,姬未湫意识到一点——他是穿书的,他知道剧情,但是他哥不是,他不知道剧情讲了什么!
姬未湫毫无预兆地重重地拍了一下自己的腿,他真是蠢死了!怎么不知道跟他哥透露一二呢!……不不不,他哥能把他当鱼饵,说明他应该是知道的,但是就是不知道他到底知道多少!
“做什么?”姬溯皱了皱眉,姬未湫道:“我气的!皇兄,你查到是谁给我下毒了吗?背后是什么人,处理了没有?”
姬溯眉宇缓缓松弛了下来,他一手微抬,便见一个暗卫从梁上落了下来,姬未湫下意识往后退了退——草,这身法太吓人了,眼前一晃就多了个人!大变活人了!
姬未湫甚至还有闲情想着这功夫要是放在现代,就算当不了特工,整个非遗技术传人之类的上街头卖艺都能发家致富。
暗卫面容普通,是扔在人群里就找不到的长相,他低眉垂目道:“禀殿下,据查证,周副统领与殿下回京时兵分三路,放出消息一一排查,终发现青玄卫中出现了一名叛徒。”
小卓公公听到此处心中有些诧异,他跟着陛下这几月,也有意无意听过暗卫禀报一些事宜,一般来说他们说话都极为简洁,只会说答案,如果圣上有问,才会说些详细的。今天是怎么了,说得这般详细?
暗卫说罢,也觉得有些失言了,只是见到瑞王殿下目光灼灼,好奇极了,不自觉的就多说了两句。
姬未湫听到这里,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果然有内……奸细。”
“猜到了?”姬溯饶有兴致地问道。
“隐约有些感觉。”姬未湫道:“皇兄叫我下江南,那么大的阵仗,总不至于就为了查那几个贪官吧?查贪官谁不能去,非要我去?肯定有其他事情。”
姬未湫一开始觉得是周青是内鬼,但仔细想想应该不是,周青如果是内鬼,他回不到燕京。从在泉州府被厨子刺杀一事来看,他就觉得青玄卫有点不对劲,有些太松散了,后面在江上被刺杀,也很离奇……被人杀到船上不离奇,但还有弓箭手就很离奇了。
那可是江中-央啊!离岸边少说两三百米,又是晚上,眼神再好能精准锁定两三百米外大船上的一个人?!如果说用的是精铁长箭,用巨弓,他也就捏着鼻子认了,可那箭矢分明是小箭,只有臂长。
如今仔细一想,那小箭更像是一种暗器,在御船上朝他放暗箭太显眼了,毕竟大量高手齐聚此处,这一箭只要射出来,不管中没中,人都是必死无疑的。但如果放箭的人在离他四五十米的护卫船上,一切就显得很合理了。
毕竟护卫船上只有随行护,在这种情况下,护卫船主要的关注点是御船,而不是自身,本就是轮班,紧着自个儿休息还来不及,谁有功夫管同僚在干什么?睡不着吹吹风有什么奇怪的?
“你倒是清楚。”姬溯意味深长地道。
姬未湫心中知道他哥恐怕觉得他知道得有点多了,但是伪王这件事如鲠在喉,他不说不快,便道:“其他人先下去。”
随侍的宫人们悄悄抬眼看姬溯,见他颔首,这才纷纷松了一口气退出去了——他们早就不想听了!这种事情他们知道那么多干什么!知道越多死得越快好不好!
姬未湫见偏殿中只剩了几个心腹,这才道:“皇兄,这其中是否有古怪?看这几次,有的是要杀我,有的是要抓我……不像是那几个贪官干的。”
贪官是想升官发财,不是想升棺见财,御船上除了他这个瑞王,还有张二邹三他们,但凡误伤一个,地方官员再如何也挡不住朝中要员使劲折腾啊!比如邹三,但凡他在某地擦破了一点皮,他爹是户部侍郎,一应款项是不敢不发的,但他敢最后一个发!回头再去隔壁吏部找尚书唠唠,这地方官的考绩就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