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未湫盘着腿,一手支颐,郁闷地问:“公公,你在皇兄身边也伺候了这么多年了,你说,今天他跟我说那些做什么?”
他又扬了扬下巴,示意那两大摞奏折:“还叫我看奏折……这我哪里敢看?”
庆喜公公笑道:“老奴可不敢揣测上意,只不过老奴知道一点。”
“什么?”姬未湫连忙问道。
庆喜公公道:“圣上总是无错的,依着圣上行事就是,圣上又是殿下的兄长,十几年的兄弟情份,哪里会害您呢?”
姬未湫眼眸低垂,没有回答,庆喜公公见状又道:“老奴逾矩,今日殿下看的那些奏折呀,圣上也是看过的。圣上今日教与殿下,就如同当年先皇教导圣上一般……殿下不必太过忧虑,圣上是看重殿下呢。”
其实他也看出来了,百余年前的奏章,复刻本却只有二三十年,打开时上面已有朱批圈点,御用朱砂百年不陈,可圈点却能看出落笔之人的习惯,那上面的朱批,不似是他皇兄的,应当是先帝的。
先帝,是圣明过一段日子的,也曾真心对姬溯这个嫡长子寄予厚望、关心爱护的。
姬未湫当时看出来时不是不感动,只是他不敢动而已。
“算啦,我知道了。”姬未湫点了点头:“反正我也弄不明白,我听我皇兄吩咐就是了。”
“哎,这就对了。”庆喜公公起身:“那老奴就先行告退了,圣上身边可不能缺了人。”
庆喜公公走后,小卓公公等宫人又重新进了来,替他铺设寝具,更换熏香,姬未湫本来觉得自个儿今天应该很难睡着,毕竟白天睡得太多了,哪晓得闻着熏香头一歪就睡过去了,哼都没哼一声。
他睡着前最后一个想法是:好熟悉的感觉,不会又是蒙汗药吧?
又过了小半时辰,姬溯进了偏殿,小卓公公见到姬溯便无声无息地行了一个礼,姬溯坐在床沿,见姬未湫睡得四仰八叉,不禁皱眉。
自小姬未湫睡姿就差,没想到现在越发变本加厉了。
姬未湫睡得极香,脸上都透出了一股红晕来。姬溯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见他未曾发热,又摸了一下他的后颈,那儿微微有些汗意,不似几日前带着一股子死寂的冰凉,想是胡太医照料有功,起身离去。
庆喜公公在门外候着,见姬溯出来便跟了上去,姬溯吩咐道:“明日请胡太医再来看一看。”
“是,圣上。”庆喜公公陪着笑脸道:“胡太医也说了,他明日是必要来的。”
姬溯颔首,其他的倒也没再吩咐了。无他,没必要。
堂堂亲王,若在宫中还能叫人慢待了去,他这个皇帝做的也委实没意思了些。
***
隔天,姬未湫确定了这应该不是蒙汗药,因为他天不亮被叫醒的时候,居然没有因为睡眠不足而头疼头晕,应该只是他昨天太累了,一直靠精神强撑着,他迷迷糊糊地问:“做什么?”
大清早的这是干什么!
难道连自然醒的权力都要被剥夺了吗?!
姬未湫定睛一看,就发现胡太医在一旁,他立刻就老实了。胡太医摸了他的脉搏,与小卓公公道:“无什么大碍,继续养着就是了。辰时带殿下去园子里见一见日光,也可以小憩一会儿,仔细伤了眼睛。”
小卓公公连连点头:“是是是,小的知道了。”
姬未湫刚想说诊脉就诊脉,为什么要叫醒他,结果就看见宫人端着一碗闻着就苦的药来了,姬未湫顿时僵硬了:“胡爷爷,我还没用早膳呢……”
胡太医抚了抚胡须:“开脾健胃……”
姬未湫这两天是吃够了吃不下的苦,吃一点儿就饱,过一会儿就饿,吃得油了就窜,吃得素了又抓心挠肺,闻言二话没说仰头一饮而尽,小卓公公端着糖罐子:“殿下……”
姬未湫闭着眼睛说:“别坏了药性。”
那就是不吃的意思了。
胡太医一笑,从小卓公公手上将糖罐子捞走了,从中摸出一粒荔枝糖塞进了口中,其余的则是塞进了药箱:“老臣告退。”
小卓公公:“……?!”
那是御赐下来的贡品……您就这么拿走了?!
小卓公公眼巴巴地目送胡太医离去,到底没敢上去把糖罐追回来,回头一看发现姬未湫又睡熟了,他叹了口气,又悄悄去安排宫人去办事。师傅说了,既然是伺候主子,就要多想多动,主子想到的要备好,主子没想的也要备好,用了心,主子自然而然知道你的好处。
他想着这位殿下好玩乐,想着要不给殿下安排个戏台子……但他也不敢,谁敢在清宁殿中弄这些?不过寻个会弄些雅乐的倒不难,之前他也问过醒波哥哥,说是殿下平日里闲来无事要睡到巳时上,还是在园子里挑个好地方备个榻吧,还要准备好吃用,说不定殿下兴致一来,要在园子里用早膳呢?
……
于是姬溯下了朝回来,还未走几步,就看见园子里一身大红外袍蒙着眼睛晒着太阳吃着果子听着琵琶和说书的姬未湫。
还有人给他捏肩捶腿。
姬未湫还未发现他哥下了朝呢,二郎腿翘着,指挥着宫人:“葡萄~”
一颗乌紫葡萄落入他的口中,轻轻一咬,汁水四溅,清甜止渴。
姬溯缓步过了去,等走得近了,才发现那不是说书,而是御书房伺候的太监正在为他读参奏钱之为的奏章。
“……贪污受贿,天理难容……”
“强抢民女……开设青楼……”
众人发现他来,立时要见礼,姬溯一手微抬,众宫人便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姬未湫将葡萄皮吐了,他眼睛上系了绸带,这个点儿阳光还是有点刺眼的,他怕他睡着了不方便,所以干脆将眼睛蒙起来,如今突然对装瞎有了点兴趣,故而未摘。
“这是第几本参他贪污腐败的了?”姬未湫问道。
太监答曰:“王爷,这已经是第十本了。”
“再加上五本骂他治下不严的,念了十五本了?”姬未湫话锋一转:“都十五本了,你去喝盏茶歇一会儿,皇兄估摸着要下朝了,算了,接下来的我自个儿看吧……小卓,赏个大的。”
小卓公公偷看了一眼神色冷凝的圣上,从袖中摸出了个大荷包来——真的很大,都快能赶上褡裢的大小了。读书太监也偷看姬溯,见姬溯颔首,这才接过了沉得要命的荷包。
“多谢殿下赏赐!”
姬未湫摸索着站了起来,伸了个懒腰,双手胡乱挥舞:“来来带我回偏殿。”
他捞到了一只手,下意识捏了捏,只觉得被他攥在手心里的手指节莹润,指骨修长,如竹如玉一般,一定漂亮极了,他随口夸赞道:“你的手真好看……”
第27章
庆喜公公心里咯噔一下, 当即给一众宫人使了个眼色,叫众人赶紧退避,正所谓非礼勿视, 非礼勿言,不管那两位如何, 哪里是宫人们能直勾勾看着的, 还不快走?!
姬未湫这会儿还浑然不知呢,他也不是有意要调戏对方的, 只不过刚好他握着对方的手, 顺口夸一夸而已。
他察觉到手心里的手动了动,是要抽出去的样子,他转念一想最近他哥态度太奇怪了,他还是要把荒唐的名声坐坐实,故而又紧握了那只手, 调侃道:“小心叫我摔着~”
就算是以后要如何, 现在也不能一日千里嘛。要是他哥一说他,他就突然变得英明神武聪明绝顶起来, 那不显得以前都是装出来骗他哥的?那不就是欺君?
荒唐点最多挨两句训斥,大不了被打几下, 欺君最多能挨一万刀缺一刀, 这个姬未湫还是分得清轻重的。
那只手的主人没有再挣扎。
姬未湫得寸进尺地扶着对方的手臂,指尖搭在对方的衣袖上, 他忽地有些奇怪地多摸了一下衣袖,喃喃道:“这绣纹……”
这绣纹好生熟悉!圆圆的, 外围是貌似杂乱无章的线条, 中间有一条蜿蜿蜒蜒粗粗的线条……
姬未湫撒了手,状似无情地道:“不必你了。小卓, 过来!”
被点名的小卓公公打算硬着头皮上前,被庆喜公公一把拉住。姬未湫也没那么个勇气真扯了蒙着眼睛的绸带,放开对方的手臂扭头就走,人刚跨出去一步,后颈就叫一只手抓了个正着。
姬未湫后颈比较敏-感,叫人抓着就下意识地打了个颤,忍不住要缩,却叫人用力握住,顿时一股晕眩感传了过来,姬未湫霎时有些站不住,下意识向后退了一步,恰好撞进了身后人的怀里。
正是他方才夸过的那只手,指节莹润,指骨修长,就这么一握,能恰好掐住他颈侧两大经脉,用力一捏,就能截断他体内气血流动。
姬未湫人都僵了,就听见他哥语气淡淡:“小心摔着你。”
“……哥。”姬未湫艰难地说:“皇兄,你下朝了……?真早……哈哈哈……”
姬溯一手扶在了他的腰间,叫他站站稳,顺手解了他脑后的系带,一大团光明陡然侵袭而来,姬未湫不禁眯了眯眼睛。
日光明媚,姬溯逆光而立,近乎完美的皮相被日光勾勒了一圈金边,目光冷冽,淡色的唇抿成了一条直线。
他明明站在光下,却像是日光的另一个极端。
姬未湫咽了口口水,不知道该不该解释这真是个误会。
要不是摸到了团龙云纹,他真没认出来这是他哥啊!他是想荒唐荒唐,但没想到荒唐到他哥身上去啊!
他慌得一批,在想要不现在跪下请个罪?
姬溯见姬未湫目光闪烁,又局促又不安,心道这小东西也知道‘怕’字怎么写?
“皇兄……”姬未湫低声唤了一声,他现在简直是如芒在背,姬溯的手还抓着他的脖子呢,他一阵一阵的打颤,从腰后开始发痒,难受得不行。
正当此时,姬溯总算是放开了他的脖子,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般:“今日药吃过了么?”
姬未湫连连点头,生怕抓不住他哥给的这个机会:“早上天还未亮就吃过了,胡太医叫我辰时来晒晒太阳……又怕太阳伤了眼睛,这才蒙起来的。胡太医的药真有用,今日吃了药,胃口也好了许多……”
姬溯颔首:“那便好。”
他缓步而行,姬未湫也只能跟着他一道走,后面宫人们也就跟了上来。姬未湫松了一口气,应该是他哥听见有正当理由,也就放过这一节了。
三两句话的功夫,姬未湫不知不觉中跟着姬溯一道走到了正殿门口,姬未湫止步,试探性地问道:“皇兄先忙?我先回偏殿……?”
姬溯颔首,只瞥了他一眼,便跨入了正殿之中。姬未湫见状狠狠松了口气,庆喜公公跟在后头进去,给了一个意味深长地笑容,姬未湫下意识回了个笑脸,等到回了偏殿才想起来那个笑容意思是:‘殿下真厉害!’。
姬未湫人都麻了。
今天给他哥抓了个现行,他也不敢再做其他事来挑战他哥的神经,正儿八经的看起奏折来。这件事其实很简单,介于他在运河上被刺杀一事,刺客本身固然是最大的错处,但让刺客真摸上了御船,距离他最近的两州府的知府同样有治下不严的罪过。
他只看见钱之为,是因为他哥只给了他有关于钱之为的奏折……从某种程度上来看,他哥认定应该是钱之为所为,所以才能放下话来,他随便判,判完了都能名正言顺的施行。
已知有四十五本折子里已经有十五本都在说钱之为不行了,姬未湫一手支颐:“小卓,你识字吗?”
小卓公公颔首:“奴略识得几个字。”
“那先替我分一分,将为钱之为求情的挑出来。”姬未湫吩咐了一声,小卓公公恭顺地应了是,便麻利的干起活来。姬未湫自己也看了起来,别说,看和听还是有区别的,听的时候过了脑子也就过去了,看的时候有更多思考的空间,眼睛一扫,就能看到前头想要的东西,姬未湫问道:“这些应该是不发还了吧?”
小卓公公看姬未湫捏这笔,便道:“殿下只管放心,折子还有留中这一说。”
姬未湫也就放心地在上面他觉得有问题的地方用朱笔画了个点,不知不觉中就到了饭点,小卓提醒了三回该用膳了,姬未湫刚刚寻到一个疑点,正对比得不亦乐乎。他抬头一看,居然已经快到未时初了,怪不得饿得鬼叫,他问道:“小卓,我皇兄叫用膳了吗?”
按例,小卓公公不可透露圣上的动向,但对着姬未湫,他毫不犹豫地说:“圣上公务繁忙……”
那就是没吃的意思。
姬未湫一想这哪里能行,道:“更衣。”
一旁宫人们早有准备,正欲上前服侍,却见姬未湫顺手把外衫脱了往罗汉床上一扔,自个儿从宫人手中捞了一件新的外衫披了就往外走,对里头那些中衣是看也不看,就这么往正殿去了!
谁不知道圣上好洁?殿下就这么糊弄一下过去了?!
小卓公公摆摆手:“快收拾了。”
他三两步跟了上去,姬未湫这会儿已经出了偏殿门了,他本想叫御前宫人去通禀一声,哪想到出了门就见到了一位意料之外的人——顾云鹤顾相。
顾相年逾四十,相貌儒雅,气质温和,见一人自清宁殿偏殿大步走出,还以为是圣上的禁脔,便垂目避让,哪想到那人张口就是:“哎?顾相来了?怎么不进去?您吃了吗?”
顾相抬头望去,见是姬未湫,目光中有了一瞬的惊愕,他也是沉浮官场二十年,半点不动声色,只拱手与姬未湫行礼:“殿下,臣尚未用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