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檐铜铃叮咚,姬未湫挑开帘子看了看外头,周围的宫人早已换成了青玄卫,姬未湫喃喃道:“青玄卫中的奸细不知查干净没……”
他说到一半,才意识到车上并非他一人,侧目看去,果然姬溯注视着他:“……呃,皇兄你当我没说!”
他尴尬地说:“我随口说的……有口无心,有口无心。”
姬溯并未揪着这一点不放,闭目不言。姬未湫摸了摸鼻子,挑着帘子看外头,见青玄卫身形都板正了不少,看他的目光阴嗖嗖的,更尴尬了。
要命了,一圈的高手,他说话他们还能听不到?
真是对着和尚骂秃驴。
马车走的速度不算太慢,不多时就出了皇宫,瞧着这一路连宫人都未曾见到几个,可见真是特意安排过的了。姬溯在车里,姬未湫也不敢抓两个青玄卫来陪他聊天,心想着他哥说不定也觉得无聊,指不定一会儿就来考他的功课了,干脆就先在心中组织一下语言,力求一个对答如流。
——然后再扯点伪王的势力进去,让他哥先观察起来,早日把这一批人杀干净算完。
他天然和他哥是一伙的,原著里的瑞王看不清楚,他却看得很清楚。他一身荣辱都系于姬溯,不帮亲哥难道帮个不知道什么来头的伪王?伪王若胜,登基称帝,他能落得一个好?他老母亲能落得一个好?他哥能落得一个好?恐怕连乐不思蜀的机会都没有。
外面逐渐喧哗了起来,已然进了坊市,姬未湫挑起帘子看去,便见车水马龙,满目华彩,男女老少纷沓而来,载歌载舞,他笑着招呼了一声:“哥,你看外面。”
姬溯缓缓睁开了双眼,见如此繁华盛景,倒也眉间微忪,难得多看了两眼。姬未湫此时已经乐呵呵地使唤上人了,他瞧着最外头有个青衣卫有些两眼发空,无所事事的样子,便招呼了一声:“那边那个,去,那个摊子的红糖年糕买两块来,这可是老招牌了。”
那青衣卫与姬未湫对视了一眼,随即确认喊的是自己,行了一礼便去了。
不多时姬未湫就拿到了一小碟糖年糕,用油纸精巧地做了个托儿,切成了四四方方的小块,白生生的年糕上撒着暗红色的红糖糖浆,上面还搁了竹签,随取随用。
青玄卫低眉顺眼地道:“殿下小心。”
“我吃惯了。”姬未湫接了:“去悦来阁买几壶新出的酒,不管是什么,指明了要新出的,再去隔壁那条街第三个糖水摊子买两筒竹筒糖水。”
那青玄卫一一记了,告退去忙活了。
姬未湫打量着手里的年糕,他自个儿买的时候,这红糖年糕是巴掌大的一整块儿,现在到手却是切成了小块,他四处张望了一番,就见庆喜公公就坐在车沿上呢,见他望来就冲他招了招手。
马车是由青玄卫牵着的,省了庆喜公公的事儿。他手里也捧着一块红糖年糕,笑呵呵地在吃。
姬未湫先尝了一块,还是熟悉的味道,他乐滋滋地碰给姬溯:“哥,尝尝?”
姬溯掸了掸袖子,只当是没听见,姬未湫这才想起来他哥好洁,这种路边摊除非他哥要饿死了否则他哥肯定是不会碰的。
他也不以为意,自顾自的吃起来,又叫人把车帘挑了起来,拿外头的风景当榨菜。
又看见有人在套圈,姬未湫还探出脑袋多看了几眼,随即又缩了回来:“没意思,没意思。”
姬溯看向了他,姬未湫就对着那套圈的摊子指指点点:“今天是轮到老张头来摆摊子,别人摆套圈摊子都是摆些好看好玩的,直接摆铜钱碎银子的都有,就他……啧啧啧抠得不行,他女婿是城外猎户,自家还有片田还有个小鱼塘,他女婿打到什么就摆什么。”
姬溯道:“也算是实用。”
姬未湫嗤笑道:“哪里实用了!城外到处都是田,一般农户田里种出的菜都不好卖高价,就他,摆了个套圈摊子,什么烂的坏的都往里头放,亏得他五十个圈儿比其他几家便宜一半,不然谁买他的?哥,你知道吗?他家那几亩田和鱼塘是怎么来的吗?可都是靠摆这个套圈摊赚来的!厉害着呢!”
“很熟?”
姬未湫笑道:“之前一直在他那儿玩么!我那一手套圈功夫就是在他摊上练出来的。”
这般说着,姬未湫有些心动了,他打量着他哥,瞧着似乎情绪不太好,但是又像是他的错觉,他道:“哥,我可以下车玩一会儿吗?”
姬溯可有可无地道:“想去就去。”
姬未湫欢呼一声就蹦下了马车,他一下来,便是人群的焦点。瞧着他人品俊秀,谁不愿意多看两眼?庆喜公公笑着递来了一个猴子面具,他往自个儿面上一罩,边道:“这面具怪丑的,我再去买两个。”
他常年混迹于坊市,认识他的人可不少,面具不能不戴,免得被人认出来就好玩了。
街上人流如织,青玄卫护着姬未湫往面具摊子方向走,姬未湫打趣道:“为难你们了,一会儿你们两也挑个玩儿。”
两个青玄卫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只能古怪地哼了一声,姬未湫不以为然,到了面具摊子旁,摊主是个五十出头的老汉,见了他们过来连忙招呼:“面具,便宜喽,十文钱一个!”
姬未湫啧了一声笑骂道:“十文钱一个?莫不是看本少爷年轻故意坑本少爷的吧!”
那老汉变脸变得堪称是艺术:“什么十文钱!是老汉嘴瓢说错了!五文钱!五文钱!”
姬未湫撇了撇嘴:“就这点还五文钱?不要了!走,咱们换一家!”
“两文!两文!”老汉连忙来拦:“两文!”
姬未湫大手一挥,“你们随便挑!算本少爷头上!”
老汉鄙夷地看了他一眼,两文钱的面具随便挑,没钱充什么大头。
两个青玄卫对视了一眼,姬未湫抬了抬手:“挑啊,不用给本少爷省钱!”
青玄卫只好随意捡了两个,姬未湫选了个画的花里胡哨的山妖面具,正欲换了脸上这只吗喽,忽地有一人被人群推着撞了过来,两个青玄卫一把将那人不着痕迹地推开,姬未湫见他没站稳,顺手扶了一把,那人被人群挤得晕头转向,有人扶住了他,他站稳后便拱手道了声谢,又顺着人群走了。
一行扮成各路小妖的耍把式的人恰巧在此时路过,将两个青玄卫自姬未湫身边隔开,两人神色骤变,忽地其中一人衣袖被扯动,侧脸看去,便见姬未湫顺着人群的缝隙走了过来。
两人顿时松了一口气。
姬未湫抱怨道:“今天人太多了,算了,我们回去吧。”
姬溯的车慢吞吞地驶着,姬未湫回了车中,一上车便见他哥狠狠皱眉,姬未湫也乖觉,坐到了距离他哥最远的地方,从袖中摸出面具给他哥看:“哥,给你买了一个,好看吧!只要两文钱。”
姬溯淡淡地应了一声,没有去接,姬未湫自然也不指望他去接,姬未湫抬头饮尽杯中茶,正在给自己倒茶时,忽地听见他哥问了一句:“折子看完了?可有头绪?”
姬未湫方才就是想找他哥对一下版本答案的,刚刚又想了一路,此刻便颔首道:“看完了,我以为钱之为胆大妄为,贪赃枉法,杀了便是。”
“为何?”姬溯淡淡地问道。
姬未湫本来想说放着钱之为拿来钓伪王犯不上,可转念一想他能知道钱之为大概是伪王的人是因为原著,但他哥给的几十本折子里没有一本说钱之为背后还有人,他怎么说?
他眉间微动,换了个方向解释道:“钱之为贪赃枉法,自他贿赂给我的就已经不是什么小数目了,后来又去赎回他那儿子又花了二十万两……嗯,皇兄,恕我直言,我一个瑞王府加起来也就是这个数了……”
“他的银子比我还多,真算起来他家脑袋加起来都不够砍的了。”
姬溯顿了顿:“放肆。”
姬未湫调侃道:“哥你就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他是超一品亲王,亲娘当朝太后,亲哥当朝皇帝,如今又是一个太平盛世,根本不差他的花销,他应该是当今南朱最不差钱的人之一。这种情况下,他都不能轻而易举的掏出四十万两银子来,那这个知府的问题难道还不够大吗?
姬溯未说话,算是默认了。姬未湫又道:“我在泉州城的时候我也着人查了查,那儿也算是灯下黑了,既然证据确凿,也不必管其他,将他明正典刑,也正一正朝廷风气。”
“至于他拿这么多银子……我觉得有些奇怪,但我觉得也不必管他做什么,他背后之人必定树大根深,就算拿下了钱之为,想拿后头那个,恐怕也是牵一发动全身,不是那么容易的,杀钱之为前先严刑拷问一番,让他吐出几个人了来,先按着名单挨个杀过去,至于其他的……又不急这一两日的,总有露出马脚的那一日。”
“嗯……消息放出去,说不定还有人提前来天牢里杀人?”姬未湫目光灼灼,就等着姬溯夸他了:“哥,你觉得呢?”
姬溯似笑非笑地道:“严刑拷问?瑞王如今不心软了?”
“我心软什么?他搜刮民脂民膏的时候怎么不心软?泉州府地皮都叫他刮了三尺进他自己的府库了吧?”姬未湫想也不想地说。
天可怜见,他活这么大,第一笔贿赂还是这位钱大人给的压惊费呢!他也知道这朝廷里随便抓一个官出来去细查,查到最后保不定都够得上诛九族。有人是有意为之,有人是被裹挟不得已而为之,抓大放小,让这个国家维持在一个能够稳定运行下去的情况,从下到上都还过得去,就已经是很了不起的事情了。
“此法可行。”姬溯道:“天道煌煌,本不必行鬼蜮之事。”
“是你这个道理。”姬未湫满意了,快乐了,眼睛都笑得眯了起来,浑身上下都写满了‘哥你再多夸我两句’的意思。
却听姬溯道:“只是如今钱之为已死,瑞王,你可有端倪?”
姬未湫浑身一僵,他惊讶地看向了姬溯:“他死了?”
他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他儿子做的?断尾求生?”
姬溯双腿优雅交叠,静静地看着他,目光如炬。
姬未湫语无伦次地说:“不是……我猜的,哥,真是?他为什么这么做?”
姬溯意味深长地说:“这就要问你了……瑞王。”
第30章
今日午间。
“圣上。”顾相垂首恭敬道:“泉州来报, 泉州知府钱之为畏罪自尽,钱氏上书祈罪,另呈送账册一百二十一本, 赃银三百六十二万两,珠宝古玩共四十箱。”
庆喜公公上前, 接了顾相手中的请罪书呈送与姬溯。那请罪书厚厚的一本, 姬溯几眼看下去,随手就将它扔在了案上, 冷笑道:“速度倒是快。”
请罪书上写, 钱之为二子实不忍见泉州一地百姓民不聊生,奈何忠孝难两全,跪请钱之为上书自陈罪状,宗族亦知,其族老将钱之为扣下, 清点赃银, 欲送京查办,不料钱之为畏罪, 于房中悬梁自尽。钱氏实负皇恩,请圣上降罪。
此前有关钱之为的奏折尽数留中不发, 不论不议, 本就是故作暧昧,将水搅浑, 才好看看是谁跳出来。不料那大鱼还没跳出来,鱼饵却已经没了。
“这般忠孝节义……”姬溯说道这里, 冷笑了一声。
顾相摇头而笑:“这一招委实高明。”
瑞王遇刺一案, 本就可轻可重,圣上丝毫未曾透露出要处置钱之为的意思, 钱氏却能先一步将钱之为逼得自尽……钱氏不过是个寒门,不过是出了钱之为这三品知府,这才有了些光彩。钱氏此举,无异于断尾求生。
他们从哪里得来的消息?
若无确切消息,他们又怎么舍得?
钱之为身后之人能力非凡,若非意外,左右不过那几人。
顾相顿了顿,他本以为是瑞王。
此事借由瑞王南下而起,自瑞王出京,西北那儿便有所异动,虽说兵马未动,信鸽却多了不知多少。瑞王一到泉州,便先因为一件意外收了钱之为二十万两白银压惊,此后又因一言不合,将钱二公子给卖了……此事看是荒唐,可算作示威,也无不可?
他向来以为瑞王爷心机深沉。他们这位瑞王爷,本是荒唐惯了的,可他若是荒唐到底,他就认为他是真的荒唐了。偏偏这位荒唐王爷在民间却少有说他不好的,甚至可以称是有些贤名。不横行霸道,不欺男霸女,还颇有些急公好义,在京中也算是交友甚广,虽说都是些纨绔,却都是在家中有些份量的……
圣上无子,瑞王亦是中宫嫡出,不论是从谁的角度来说,瑞王的身份都太好用了。以朝廷正统而言,瑞王本就是圣上一手教养,又与圣上差了一轮的年纪,兄终弟及,亦是正统。
以别有用心之人而言,瑞王若能以圣上亲弟的身份斥责圣上不忠不孝,弑父夺位,先帝另有遗旨……便能以正统之名起兵正国本。
所以,瑞王当真是不想吗?若圣上以宗室为继,同样也是正统,届时皇位与他就无缘了。
当今春秋正盛,除非圣上英年早逝,否则以瑞王与圣上之间差的年岁,他也做不了多久的皇帝,而瑞王与西北那位之间虽有矛盾,可那位有一大致命问题——那位自称是先帝流落在外私生之子,瑞王却是先帝中宫嫡出,与众朝之重臣之子相交密切,朝臣站在哪边显而易见。
最有意思的在于——无论圣上与西北那位之成败,与瑞王而言都有益处。
若圣上胜,他为圣上亲弟,上有太后,他立于不败之地。若西北那位胜,他乃先帝嫡出,名分、大义都在他这边,若两边纠缠不休,两败俱伤,最终得益得依旧是他——国赖长君,正逢乱局,怎可扶幼主登基?
他若是瑞王,有意帝位,便暗中相助西北一二,以西北动向取信圣上,再以圣上动向取信西北,从中获利,待时机成熟,轻易推一把,无论推哪边,皇位便是囊中之物。
这般一看,钱之为此事瑞王多有嫌疑。瑞王养在圣上身边多年,又是嫡亲兄弟,能猜到圣上所思所想也不奇怪,以此事来取信西北……听闻,前不久,青玄卫中出了叛徒,亦是因瑞王遇刺一案查出?
不过这一切都被他方才所见推翻了。瑞王自偏殿而出,他方知瑞王早回燕京,既然住在清宁殿中,那如今江南那位‘瑞王’必然是圣上的手笔。
他顾云鹤所思所想,圣上难道不能?
故而,他称瑞王——圣眷优渥。
圣上这一手,轻轻巧巧地将瑞王从这一团乱麻中揪了出来,他人在宫中,又与圣上住在一处,一举一动全在圣上眼中,他怎会有错?他若有错,岂非圣上放纵之故?
顾相思及此处,拱手道:“说来,真是巧,瑞王殿下方才也与臣提及了钱之为呢。”
姬溯淡淡地说:“他不成器。”
那就确实不是瑞王的手笔了,圣上的意思是:瑞王不成器,没有这么深沉的心机做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