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相难得见姬未湫这么精神的时候,想到今日有些什么,便有些明白了,他上前道:“今日未用早膳,王爷可否赏臣一些?”
作为姬溯的头号狗腿子,姬未湫自然不介意,一旁的宫人从食盒中取出了碗碟,顾相摆了摆手示意不必,他拈了一个赤豆糕送入口中,随即眼睛一亮,笑着说:“往日真是亏了……早知道御膳房有这份手艺,臣早就来王爷这儿蹭一口吃的了。”
姬未湫随意道:“顾相喜欢,一会儿我叫人将方子送到府上去。”
“多谢王爷。”顾相坦然谢过,没有半点不好意思的,顾相吃完了,这才低声道:“今日的戏有点多,王爷何不坐而细观?”
满朝文武就没有一个人可以坐,姬未湫也不例外,大不了就是跟着姬溯来时能得个凭几暗中靠一靠。顾相的意思是让姬溯去殿后听,不要在朝上站着。
姬未湫一顿,顾相这老狐狸,极少说这样的话,但是他能说,十有八-九就是姬溯的意思——那姬溯为何不令庆喜公公来传话?
他最好不要在朝上,说明今日的事情与他有关?但又与他无关?所以他不出现不会影响结果,但是他出现反而会增加变数?……什么变数?
姬未湫琢磨了一下,觉得应该是突厥王子说话太难听,姬溯怕他直接上去给人两拳?
应当不至于……吧?
姬未湫如今是学聪明了,他谢过顾相后光明正大的就走到太和殿后殿去了,不多时,姬溯的仪仗便出现在了视野中,姬溯下了御辇,见姬未湫候在一侧,眉目微动,仿佛在问他怎么在这里。
姬溯有些不悦,寒冬腊月,姬未湫连个手炉都不带,就这么站在殿外是什么意思?
姬未湫上前与姬溯行过礼后便笑眯眯地说:“方才顾相与臣弟一说,今日臣弟最好不要在朝上,臣弟不解,这才在此处候皇兄。”
姬溯淡淡地说:“进去。”
姬未湫跟着姬溯进了后殿,姬溯的目光在姬未湫的颈侧一掠而过,随即道:“刘与辉参你。”
姬未湫:“……啊?”
不是,好端端的,刘相参他干什么?
姬溯带着一点几不可见的笑意:“前几日做的时候不怕,如今倒是怕了?”
姬未湫反应过来,大概是因为这几天接待使团的事情,刘相作为天下读书人表率,行事自然要刚正不阿,姬未湫做的事儿从王爷的身份上来说没什么毛病,但他现在是接了任务的阁老,那么自然就有礼数不周的罪名。
唔……说不定是突厥使臣告状,然后刘相就会出来唱个白-脸,然后顾相再出来唱个红-脸,这事儿也就揭过去了——也不至于为了这点治他的罪,本来就是意思意思走个流程,但多少要被刘相和御史骂上他几句的。
怪不得顾相说他还是不在的好,他要是气得当场争辩,这个台就难下来了。
姬未湫撇了撇嘴,有些不满,他还积攒了一肚子的话术,就等着当着文武百官的面阴阳突厥使臣几句呢!罢了罢了,既然都到了这个份上,他就在后殿看戏吧。
毕竟站一个多时辰和坐一个多时辰他还是会选的。
姬溯见他了悟,便微微颔首,转身去了朝上,听前方山呼万岁之声,老一套的东西,姬未湫也没什么好奇的,他坐听了一会儿,又觉得无聊,便自后殿走出,再过一扇金屏,便是姬溯的御座。
姬未湫便站在了金屏后,看着满朝文武。
姬未湫不是没站在高处俯视文武百官,却没有在这个角度看过姬溯,从这个角度看去,只能看见姬溯的背影,姬未湫就这样笑吟吟地看着他,这个枯燥无味的前奏也陡然变得缤纷多彩起来。
姬溯似是察觉到了他的视线,微微侧脸来看,视线穿过金屏镂空的花纹,落在了姬未湫身上。他微微皱眉,似乎是让姬未湫不要胡闹。
虽说无人敢直视面圣,但也是有概率被朝臣发现的,若被人叫破,姬溯是不得不罚姬未湫的。
姬未湫才不在乎这些,他指了指百官,用口型说:专心。
也不知道姬溯看清楚了没有。
他陡然生出了一种倒反天罡的快乐,往日只有姬溯催他专心的,现在居然还有反过来的一天。
姬溯回过头去,不再看他,也在此时,朝中告一段落,鸿胪寺卿上前一步:“突厥使臣乌尔王携琪雅公主已在昨日入京,此刻正在殿外等候。”
庆喜公公扬声道:“宣乌尔王、琪雅公主觐见!”
言罢,两人入殿,乌尔王与琪雅公主行了一个突厥礼节,进行了一番场面上的问候。姬未湫暗笑,不知道今日这两位洗干净了没有,否则姬溯可是要倒霉了。
乌尔王今日可谓是焕然一新,他身形本就高挑,宝蓝外褂大敞,内里悬着一条镶嵌着各色宝石的多宝彩链,映得蜜色的皮肤也在熠熠生辉,五官深邃,微卷的长发上亦是如此,却不能压去他气势分毫,反而衬托出一种贵气来。
姬未湫听他说:“七妹琪雅,年岁二八,遵父汗之命,欲效仿古人,与南朱结秦晋之好!不知皇帝陛下意下如何?”
姬未湫一顿,下意识说出了那句话:“许多年没有人敢这么对我说话了!”
姬溯分明是听见了,姬未湫明显看见他身形顿了顿,但他却没有回头来看。顾相闻言道:“南朱俊杰多如过江之鲫,突厥可汗即有此意,乌尔王只管放心,必能令公主觅得如意郎君。”
一句话就把和亲变成了突厥可汗给公主找个南朱人成亲,不愧是顾相!
满朝文武眼观鼻鼻观心,一派老神在在——早就知道他们要带公主来,圣上不近女色,就是近,也不可能娶突厥公主,除非圣上昏了头,以此推论,瑞亲王也不可能,只要圣上一日未曾继嗣,瑞王爷就绝不可能娶个外族公主。
至于宗亲中,也就宗亲王家嫡幼子尚未成亲,但也已经订亲了,据说已经走完了三书六礼,只等开春成婚。
至于他们家孩子……那就更不慌了!早知道突厥公主要来,没这个心思的就是按头都先把自家孩子的亲事给办完了,再不济也都订了婚,就怕自家孩子突然尚了公主,前程尽断。
这要是本朝公主也就认了,这还是个敌国公主!
姬未湫起了点恶作剧的心思,低声道:“皇兄可别娶这公主,刁蛮任性得很,还会用鞭子,抽人可疼可疼了……”
姬溯八成想打死他。
但总不能现在把他从金屏后面揪出来打。
姬未湫料定姬溯不会回答他,不想姬溯却开了口:“不会。”
姬未湫一怔,正想说什么,却听乌尔王道:“小王有一不情之请,还请皇帝陛下应允!小妹前日在城外见了瑞亲王,见王爷风仪出尘,一见……”
姬溯垂眸望着乌尔王,第一次对他开了口:“既是不情之请,便不必开口。”
顾相在旁道:“乌尔王有所不知,本朝有祖制,凡宗亲不与外族联姻。”
乌尔王似是第一次知道这事儿般的费解地说:“可小王听闻,先皇帝陛下曾有一位西域小国王妃?”
姬未湫幽幽地说:“又生不出孩子来。”
姬溯缓缓吐出一口气来,警告似地看了一眼姬未湫。
姬未湫也看着他,用只有他和姬溯能听见的声音说:“臣弟难道说得不对?”
这事儿姬溯可太懂了,当年那个西域公主入宫,引起了轩然大波,先帝俨然有要和对方双宿双飞就等着自己返老还童好与对方当一对神仙眷侣,姬溯就令人送了一碗加了料的补汤给先帝,先帝此后再无子嗣缘分。
姬溯干脆不理他了。
姬未湫笑了起来,逗一下姬溯真的好有意思。
第94章
朝会结束, 姬溯进了后殿,顾相与刘相也跟着进了来,果然如姬溯所说, 刘相在朝上参了他一本。
刘相刚参完,紧接着顾相站出来说了一通, 意思就是咱们王爷年纪轻轻, 为了这事儿都累病了,没见着今日王爷都没来上朝吗?就是做错了也该原谅三分, 最后姬溯不轻不重地罚了他三个月俸禄结束。
御史们都没吭声, 这让姬未湫挺意外的,他一直当御史们正等着机会好好参他一本呢,结果一个两个跟没听见似地,只当自己这个官职是假的,猫在人堆里都不带吭声的。
“见过王爷。”刘相刚参了他, 如今见了他还是笑眯眯的行礼, 半点没有不自在的,顾相跟着一道行了礼, 姬溯赐座后,两位阁老喝了口茶润润喉, 紧接着便道:“突厥狼子野心, 竟敢在朝会上开口!圣上万不能允!”
顾相也跟着颔首,在他眼中突厥那乌尔王真是给脸不要脸, 什么事情也敢在朝会上张口,难道他们南朱皇室是什么大白菜吗?看上了就敢张口?
姬溯眉宇淡然, 他侧脸看先姬未湫:“瑞王作何想?”
姬未湫能有什么想法?他很直白地说:“不作他想, 臣弟不要,皇兄若有意赐婚, 臣弟只好去太庙哭祖宗了。”
他知道姬溯大概是没有赐婚这个想法的,但万一呢?故而他先把祖宗家法摆出来,让姬溯知道他敢赐这个婚,他就敢闹。
姬溯捧着茶盏,闻言眉目连动都不动一下,一派从容地饮了一口茶,这才道:“未作此念。”
顾相和刘相见状,都低头饮茶,心中感叹也就是瑞王爷敢这般与圣上说话,兄弟两感情是真的好,换作旁人恐怕早就被拖下去了,哪里还能得圣上解释一句?
顾相道:“臣只恐醉翁之意不在酒。”
此言一出,殿中无形之中就多了几分沉郁,姬未湫照例道:“抛砖引玉?”
若姬未湫是砖,那么当今能称得上是‘玉’的也就是姬溯了。姬溯闻言淡淡地瞥了他一眼,刘相则是道:“国书在前,很难不作他想。”
顾相道:“不如静观其变。”
管他们想要干什么,南朱按照南朱的步调走,该如何就如何,一个王子一个公主身在敌营,怎么处置都好办——说穿了,最坏也就是开战罢了,还能坏到哪里去呢?
姬未湫不知为何突然想到了那颗宝石,他道:“近日本王府上搜索了一批奇珍异宝,大多是来自西域,边关如今正是风声鹤唳之时,商路已断,这些珍宝又是从何而来?”
本来刘相和顾相还奇怪怎么突然提起奇珍异宝了,越往下听越是皱眉,顾相语气都冷了下来:“王爷的意思是,他们借着婚事留在燕京,实则是为了搜罗资本?”
资本两个字用得好,代指一切金钱、人脉、粮草、兵器。
姬未湫微微侧脸,平淡地说:“毕竟赌徒进赌场,不见招牌,也不敢下注。”
没有招牌做保,谁敢胡乱下注,也不怕被黑吃黑?
姬溯看向姬未湫,目中不掩赞赏。姬溯道:“那就去查一查,顾相,此事由你处理。”
顾相起身应是,当即告退,刘相见状也跟着告退,殿中只留姬未湫与姬溯两人。
姬未湫这才好奇地问姬溯:“皇兄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一开始。”姬溯看了他一眼,起身吩咐摆驾回清宁殿,姬未湫正想告退,却听姬溯道:“跟着。”
姬未湫顿时头皮发麻,他有些没底气的看着姬溯,拿不准叫他去清宁殿干什么,但姬溯已经举步出去,姬未湫也只能跟着过去了。
唔……或者只是给他开小灶做点功课?突厥那一箱子档案他都快忘得七七八八了,姬溯要是这个时候先给他来张试卷,那不是要了他的命吗?!
很快清宁殿就到了,姬未湫被先引去了偏殿更衣,待换了一身轻便的衣物后,才有宫人来请他去正殿。姬未湫整了整衣领,跟着过去了。
“见过皇兄。”姬未湫行了一礼后就站直了身,姬溯也换了一身轻便的衣物,瞧着像是春日里一般,整个清宁殿都烧着地龙,确实也温暖如春。
姬溯没说话,他已经看上了奏折,抬了抬手示意姬未湫自便。姬未湫搁他惯常坐的位置坐下了,宫人送上了暖融融的茶水和点心,姬未湫还真有点饿了,就吃了起来。
顺便把姬溯当下饭菜。
姬溯似乎是察觉到了他的目光,抬眼看了他一眼,随即又埋首于案牍之间,姬未湫一怔,突然领悟过来今日自己是一脚踏进盘丝洞了!不丢掉半条命出不去的那种!
姬未湫当即就道:“皇兄……”
姬溯抬首望来,等着他的下文。
“臣弟忽地想起了来,方才母后令人通传,叫臣弟下朝后过去一趟。”姬未湫还抱着一点希望,希望是自己领悟错了意思:“臣弟就……先行告退了?”
姬溯淡淡地说:“是吗?稍后再去也不迟。”
姬未湫干笑了两声:“母后见臣弟久久不去,难免要挂怀,皇兄招臣弟来有何吩咐?”
姬溯忽地将手中的折子扔到了案上,姬未湫见状下意识地往后退了退,人都抵在了椅背上,有些紧张。
姬溯没什么事情的时候,是很循规蹈矩的一个人,他能把折子扔桌上,显然是脾气上来了。姬未湫舔了舔嘴唇,正犹豫着要不要先认错,免得真挨打,忽地就见姬溯起身,缓步到了他的身前。
姬溯的手落在了他的侧颈上,姬未湫只觉得伤口处像是蚂蚁爬过一样,痒得他人都打了个激灵,不禁顺着姬溯的力道向一旁侧过头去,将那一片皮肤展露得清清楚楚。
姬未湫还当姬溯要问这伤口哪里来的,却见姬溯自然而然地收回了手,什么都没有问。
——也是,这点小伤有什么好问的,他今天上朝之前还特意看过,就只剩两道红痕了,顶多就是原本出血的地方的颜色还有点深,哪里值得多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