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笑呵呵抽出里面仅剩的两张一百,剩下的五十六块钱好心地还回去:“行了,我们给师傅买点烟酒,会如实报你名字的。”
几个人临了,哥俩好的拍拍陆行声的肩头:“下个月继续努力啊小陆。”
陆行声看着他们走远,静默良久后,他低头将被塞进手里的零钱一张张展开、按照面额大小叠好,卷成小卷放进裤兜,然后沉默地端起已经凉透的午饭——
一荤两素,米饭随便添,还有寡淡的鸡蛋汤,陆行声吃得很珍惜。
那钱不知道会有多少用在送礼上,不管是谁都心知肚明,陆行声安慰了自己一声:没关系,马上就会发工资了。
他吃完食物,小憩一会以应对整个下午繁重的粗活。
被老板一家介绍的饭店在当地小有名气,规模算不得多大,但到了饭点客人很多。师傅们在后厨忙得热火朝天,几个已经通过测试的学徒也开始洗菜切菜,偶尔店里生意太好,也会被准许做一些小菜。
但是陆行声不行,他才到一个月,现在还和杂工没什么两样,简直是块砖,身兼数职,服务员、搬运工、门口揽客的……
等客人陆续离开,他又开始变成洗碗工。
十一月的夜晚寒意刺骨,陆行声又是最晚下班的那批,此时已经没有一个顾客,师傅已经下班,就连几个学徒也肩并肩离开。大厅还有用晚餐的桌面没有收拾,一时之间只剩下陆行声和一个扫地拖地的阿姨。
也只有这个时候,陆行声会觉得有些快乐。
他换回自己的衣服,从前台那拿了几个透明塑料袋,然后在没收拾的桌上依次挑选——
除了剩余的垃圾外,偶尔——不、很多时候他能捡一些客人没怎么动过的剩菜。
店里的菜品除了家常小菜价格比较低,其他都不是自己那微薄的工资能吃得起的,更重要的是,他又能省去一餐的饭钱。
早上可以忽略,中午饭店管,晚上有没动过的剩菜,四舍五入,他一个月几乎不用在吃上花钱。
拖地的阿姨不一会儿也走过来,跟他做一样的事情,期间偶尔指点他:“小陆,那个菜你最好今天晚上吃,放过一天味道就不好了。”
“这还有几个完整的鲍鱼和炸虾你也带回去,年轻人得补补嘞。”
陆行声笑着点点头,一天下来,也就现在的笑容最真实。
两人搜刮完好东西,陆行声在后厨洗完餐具后,帮阿姨拖完剩下的地方,关掉用电设备两人也在门口分开。
寒风砭骨,陆行声双手插兜,系好的塑料袋坠在他手腕上。他侧身避开堆积在走廊的杂物,头顶是明灭闪烁等待维修的灯,还没到门口,他就听见大通铺屋里粗声粗气赢牌的欢呼声。
陆行声被风吹得眼睛疼,伸出手挡了挡,然后推门进去。
他走到自己的柜子前,发现上面的锁有被撬动的痕迹,面色瞬间一凝。他赶紧打开柜子,再三确认没丢东西才松了口气。
陆行声从里面找出一个干净的空碗,将塑料袋放在碗里打开,筷子也是在饭店拿的一次性的。他避开屋里混杂的气味,出门到走廊里吹着冷风开始吃晚饭。
饭店的虾都是洗干净处理掉虾线,每条都炸得酥脆,虽然此时不如刚出锅的外脆里嫩,可陆行声却吃得极为满足。因为珍惜,他咀嚼的动作都不由得放缓,嫩滑的虾肉在舌尖辗转,他不由得眯起眼睛——
剩下的虾只有五个,陆行声吃完一个,准备将它们放在最后吃。筷子一个打盹,随后夹起一块排骨,等吃完肉,陆行声低头四处找垃圾桶。
他一手捧碗一手拿筷子,嘴里含糊着没肉的骨头,一脸认真地寻找——视线略过门口的鞋架、堆积的废旧电器,还有几个纸盒子。
他脚步慢慢往里面去,避开障碍物后冷不丁被地上一耸的活物吓一跳。
“你……”
蹲坐在地上的人也抬起头,他身上还裹着厚厚的军大衣,头上带着一顶针织帽,凌乱的碎发贴在他的额头。碎发有些长,盖住了眉毛,半张脸埋在臂弯,只露出一双黑魆魆的眼睛。
陆行声一秒就认出来这人是自己隔壁床的小男生——
“你坐在这干什么?”陆行声嘴里的东西还没吐出来,说的话也不知道他听没听清。对方也没有抬起脸,就用那仅露出的黑亮的眼睛直勾勾盯着他。
陆行声一时半会没找到垃圾桶,骨头直接吐在自己手里,一动作,对方专注的视线也跟着移动。
“外面这么冷。”陆行声低头看着浑身裹得紧紧的舍友,发现自己无论说什么对方都没有特别的表情,只是视线格外专注。
嗯?
陆行声动了动,果然看见对方的瞳孔跟着往左偏,集中于他手里馋人的食物。
“你吃吗?”
他将碗微微外推,这一举动令对方的目光稍微腾出时间落在他脸上。
男生没说话,又微微垂下眼睛,将脸埋在臂弯中,这下连眼睛也没露出来。
陆行声看见他可怜兮兮地缩在外面,想当然的觉得是对方又被欺负了——这个舍友和他算得上一前一后住进来,剩下的两个床铺挨着外侧,这个男生挑的靠墙,陆行声只能选剩下的。
舍友的性格很古怪,不爱说话,不搭理人,偏偏年纪看起来不大,个头也不壮,这种情况让对方经常遭受一些恶趣味的整蛊。
更让陆行声在意的,是他万年不摘的口罩和帽子。对方不爱露脸,就和他不爱说话一样,于是他自然而然地以为对方是哑巴。某些时候撞上他被人欺负也会处于看不过去站出来。
就算是“同床”一个月,整间屋的人都不知道他的名字。
陆行声见他这态度一点不意外,他低头看了看,随后将塑料袋从碗里取出来,用筷子挑了一半放进碗里,剩下的四只虾他先是挑了两只,可看了看地上瘦弱的舍友,还是全都挑了出来。
陆行声伸出手指戳了戳他,像是戳一个把自己藏在壳里的小乌龟:“没吃饭吧,你要是不介意筷子我用过,一起吃?”
地上的人抬起头,还是同一双眼睛,只是里面稍微滋生了一些其他情绪。他看着快递到自己脸上的碗,又看了看搁在上面的筷子,肚子非常打配合地响了一声。
咕。
又一声。
陆行声就看见对方慌慌张张地垂下眼睛,整个人都绷得笔直,他双手捂住肚子仿佛这样就能停止它不满的斥责。
男生似乎在纠结,陆行声没有催促,还是维持刚才的动作。
随后,他小心翼翼地接过去,动作特意放缓,拿起筷子后,又再一次看了陆行声一眼。
“哦,对了,这些是我在饭店收拾的剩菜,虽然是剩菜,但是捡的都是没怎么碰过的,你不介意吧?”
男生似乎真的有些介意,眉头深深打了个结,犹豫地视线在碗和陆行声之间徘徊,最终也没有抵抗成功:“谢……”
那是一个月下来,对方开口对他说的第一句话。
“谢谢……”
第20章 线人(捉虫)
那次之后,陆行声隐隐有种和对方关系更进一步的错觉——看着不知从何时起静静跟在身后充当小尾巴的舍友,他觉得,或许不是他自作多情的错觉。
陆行声摸黑刷完牙,由于空间狭小,他的后背偶尔会和对方的某个身体部位摩擦到,或许是肩膀或许是手肘,陆行声没有注意。可另一个人却本能地紧绷起来,黑魆魆的眼睛往某个方向瞟,然后慢慢后退,中间留下足够的空间才松了气。
男生将自己的脸盆端在手里,虽然房间住了二十人,可房东为了促使他们在水房花钱,房间只有一个水龙头,陆行声在用,他只能先准备着站在他身后。
陆行声抬起头,屋内光线很暗,但因为旁边就有窗户,昏暗的月色成为唯一的光源,他透过镜子好奇地看着对方。
尽管在室内,包裹紧实的男生没有露出一丝真容,他微微低头,陆行声一时之间只看得见对方的针织帽子。
“你多大啊?”陆行声忽然转过头问他。
这个行为似乎给对方带去了很大的威胁,男生猛然后退,直至脊背抵在墙上,外套蹭了一层浅浅的白灰。他错愕地瞪大眼睛,让陆行声一下就产生了一股愧疚之情。
他赶忙举起双手表达自己的无害:“对不起对不起……吓到了吧?那我不说话了。”
尽管有口罩遮挡,可陆行声还是察觉到对方深吸了口气,似乎真的被吓到了,这让陆行声也有些手足无措,实在没料到这句话——或者自己展现的友好态度让他这么排斥。
陆行声抿了抿嘴,也有些委屈:“不好意思啊……我不说了。”
他转过身,拧干毛巾随意在脸上和脖子擦了擦,但期间视线还是不听话的透过镜子看他——这次看见的不是针织帽,而是对方模模糊糊的轮廓。
他似乎也在看他。
陆行声一怔。
光线很暗,只能大致猜测,陆行声看不见那双眼睛,男生也无法百分百确认陆行声在看他。
陆行声很快反应过来,将毛巾丢在盆里搓洗然后拧干,干脆利落地让出位置抬步出去,只是才让开,门口却响起了其他人的脚步声。穿着毛衣的男人带着一身的二手烟进来,陆行声下意识看向男生——
果然对方缩着肩头猛然往后靠,手肘扫落搭在一边的毛巾,他还想往后,可角落里是晾晒的鞋架子,他退无可退。
陆行声眼疾手快地拉住男生的手腕将他拽离角落到了洗漱台里面,自己转而挡在两人的中央——虽然他不知道为什么舍友这么排斥和别人的接触,但每个人都有秘密。
陆行声的肚子被人的手肘擦过,随后肩头被人一推:“别挡道!”
他上半身被推得后仰,脚尖朝上下一秒就要踉跄后退,可很快他稳住了身体——有人撑住他的后背,力道转瞬即逝,但足以让他不那么丢脸。
厕所门哐当关上,随即是水流声。陆行声转过身和舍友面对面,对方也在看他,只是注意到他投落的目光后,男生又恢复素日的模样——像一朵静静长在屋角的蘑菇。
陆行声没有离开,他接了盆水佯装要冲脚。因为冬天的拖鞋价格贵些,所以一年四季陆行声只穿了几块钱的凉拖鞋,于是这个举动难得少了一丝违和。舍友乖乖地让出本来是他的位置,缩在最里面,双手紧紧握住放在身前,低着头看不清表情。
寒冬腊月,一盆冷水下去,寒气从脚心开始往上蹿,陆行声被浇得龇牙咧嘴,但强行忍住不倒吸气,表情微微扭曲。
厕所的人还没有出来。
陆行声耷拉着眉眼,余光瞥见化石般的舍友,认命地又接了盆水,好在这时门里有了动静,陆行声赶忙拧紧水龙头。
里头的人出来也不洗手,径直踩着拖鞋往里走。
陆行声松了口气,匆匆把盆里的水浇在脚背,牙齿微微打颤:“我现在洗好了,你来、你来……”
说着,重新让出位置。
男生闻言偏头,他又在看他——说是观察更贴合。
看不清的双眼中有揣测、怀疑、好奇、无措……复杂繁多,最后他微微垂眼,盯着他湿淋淋的双脚,觉得此刻无端有种似曾相识。
这种别人不求目的的好意,因为太过遥远,只能用似曾相识来形容。
陆行声擦干净脚忙不迭窝进被子里打颤,其他床铺的动静一浪高过一浪,有人在给家里的老婆打电话,嗓音浑厚响亮,用他听不懂的家乡话一聊就聊半个小时。
男生收拾好慢慢摸到自己床边,脱下外套裤子然后将自己卷进被窝,随后一顶帽子才从被窝里送出去,整个动作一气呵成。陆行声转了个身,不比洗漱台那还有窗户,屋内是什么也看不见,但是陆行声还是愿意冲着男生的方向,无他,就是气味没有那么繁杂。
除了自己,也就身边的舍友稍微爱干净点。
陆行声阖上眼睛,忽然就觉得……他们现在,是不是比一开始稍微亲近了一点?
*
翌日,陆行声一早收拾好准备出门,昨日的梦已经忘了大半,但依稀记得是关于那段艰难不想回忆的过去。
但是又有些奇怪,陆行声摸了摸嘴角,他总觉得昨晚笑过。
没纠结太多,陆行声换好鞋冲着屋内道:“我出门了,如果无聊可以看会儿电视,等我回来,不要乱跑被人看见——”
他又觉得这个说词不太好,像有些限制对方,陆行声顿了顿又道:“如果想出去玩的话,要小心人类,不要被看见好吗?”
偷偷躲在陆行声发顶的黑线油然而生一种被关切的幸福,它不禁探出身体怎么都贴不够。
陆行声知道对方听得见,也就没管,他关上门,带上黏在鞋带上、卷进裤脚里、挂在衣领处和埋进发顶的黑线们下楼。
一直抵达三楼,陆行声的心情都很松快,但是细碎绝望的抽泣声令他的脚步顿在台阶上。
他狐疑地往下走,随后在三楼的位置看见一个蹲在地上捂着耳朵面对墙角的女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