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长江想到自己儿子紧张得抱住他胳膊不松的样子:“你倒不怕我再动手。”
秦孝说:“要打要骂,我应该的。”
这话元长江听在耳朵里不是滋味,但没说,只问:“过来有事?”
“没有,就看看。”
“看什么?”
秦孝没说话。
元长江明白了:“看看我们回来会不会教训京墨。”
秦孝喉结滚了滚,这话他不能接。
“你说你们俩想过以后。”元长江把烟揣进兜里,挨着装钱的塑料袋。秦孝长得比他高,也比他壮实,元长江近距离看他得微微仰头。可这么仰头看,秦孝在他眼里也就是个比元京墨稳重点的孩子。
“你说你们俩想过以后,”元长江重复了遍,清清嗓子,“我问问你,哪天你俩不好了,散了,乡亲街坊都知道有这回事,你们怎么整?别跟我说不会分开,夫妻几十年都有离婚的,没什么不可能。”
秦孝手指蜷起,说:“我想过。”
元长江看着他没作声。秦孝垂下眼,继续道:“我认定元京墨了,不可能松手。要是往后真有哪天,他跟我过够了,我离开秀溪,再不回来。过上几年,大家把这茬忘得差不多,他照样能好好过。”
“再不回来?你到哪去?万一谈散了还这辈子不回家了不成?”
秦孝缓缓抬眼,和元长江对视,过了会儿说:“到哪都行。”
那没回答的,没说出口的,却震得元长江心惊。
他没有家。
秦孝没有家。
房子只是砖头泥瓦砌起来的框架,没人,就不是家。
没有家,也就没有所谓的回家。
元长江照着他头顶就是一巴掌:“什么浑话!秀溪就是你家,大家伙儿百家衣百家饭供你这么大,你敢说走就走?还再不回来,我告诉你秦孝,你根就在秀溪扎着,这就是你家!”
秦孝眼睛睁大,嘴唇分开,脸上鲜见地露出因为诧异导致的错愕。
后面踩着枯枝的“咔嚓”一声响,是个住在这边治病的外地人,本来看见元长江想打个招呼,看他们这样怕惹事上身就改成绕开走,走出一段忍不住回头看,正巧对上元长江看过来,立刻转过去没再回头。
挺小一个插曲,插得两边都没了话。
沉默半晌,元长江长长叹了口气。
“秦孝,你们俩的事三两句说不清,你们觉得情比金坚,我们看着千难万难,都先放放,我只要求你一样。”
“你说。”
“今年,农历除夕过完之前,无论如何别带京墨往外头去。”
秦孝点头:“我知道。”
“你知道?”
“嗯,”秦孝没具体解释,只说,“我保证,元京墨平安一定排在所有之前。”
“行,你牢牢记住这一句就行。”元长江看着秦孝,不知怎么居然扯着嘴角笑了笑:“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年纪,是不还觉得跟全世界对抗挺酷?”
秦孝回答得认真:“不是,我真的喜欢元京墨。”
那扯动嘴角的笑本来就没到眼底,消下去也不过转瞬。元长江审视秦孝良久,问:“怎么个喜欢法儿,你喜欢过姑娘吗?一样还是不一样?”
答是或否都会判错的题,就代表,答是或否都不是出题人的本意。
秦孝也思索良久,末了说:“有元京墨,是我的福气。”
没有人会松开福气。
第84章 圆缺
元长江食不知味,坐在桌边吃了半晌,觉不出肚里是饱是饥。手机在兜里响了好几声都没反应,元京墨在致力于降低存在感不吭声,还是林珍荣盛新的稀饭进来才提醒元长江有电话。
卡着自动挂断的那一秒接起来,对面像是没反应过来打通,说话比元长江慢半拍。
元京墨隐约听见“不成了”“拜托”的字眼,元长江连连答应两声慌忙起身,手机都忘了抓紧,还是元京墨眼疾手快接住了才没摔。
手机密码元京墨知道,他根本不难为自己按捺好奇心,解锁点进通话记录里——“爸书院孩子?”
元京墨实在搞不懂元长江存号码名字的原理,疑惑问林珍荣:“这是什么意思呀,我爷爷……在书院……的孩子?”
林珍荣原本正担心发生什么事,听见这话一时哭笑不得:“乱说什么呢,是你爷爷以前在书院念书时同窗的孩子。”
“哦哦哦。”
“你慢慢吃,我过去看看。”
元京墨慢吞吞舀一勺稀饭:“嗯嗯嗯。”
林珍荣匆匆出去,元京墨伸头看看,放下勺子也跟了出去。
穿过院子往药馆那边去,还没看到人就听见元长江和林珍荣重合在一起的声音:“爸?!”
元京墨立刻跑起来,到近处看元鹤儒好好地坐在后院的石凳上才长长松了口气。
从院子这边的后门能看到药馆里有不少等着看诊的人,元鹤儒应该是被元长江从里面叫出来的。
从小到大,元京墨印象里最平和最平稳的人就是元鹤儒。
他从没见过元鹤儒这样,搭在石桌边缘的手发着抖,嘴唇也颤着,像是有话想说又说不出,连元京墨大步跑到近前都没注意。
就在这样一个瞬间,元京墨在向来精神矍铄的元鹤儒身上,看到了世间无数寻常年老者的样子。
“他竟骗我……”元鹤儒低声喃喃,“他又骗我……”
元京墨忽然觉得心慌,他蹲在元鹤儒身前握住元鹤儒仍在细微颤抖的手,轻声喊:“爷爷?”
“京墨,”元鹤儒陡然回神般反握住元京墨的手,“京墨,爷爷得出趟远门。”
“我也去。”元京墨立刻说。
元鹤儒缓缓摇头:“你留下,病人不能不管,你来照看着,好让爷爷放心出门。”
这当然是最合适的安排,但元京墨第一次见元鹤儒这样,总觉得不踏实:“可是——”
“这样,”元长江沉声说,“京墨留下,我陪爸去。”
元京墨连忙点头:“对对对,让爸陪你去。”
元鹤儒应了:“也好。”
药馆等着看诊的人由元京墨出面解释,愿意让他看的稍坐,不愿意让他看的可以等元鹤儒回来,但归期不定,也可以先回家去。不论留下还是离开,都按方多送一副药赔礼。
元鹤儒和元长江即刻动身,没有等班车,托镇上一户人家直接开车送到县城,又找了车站外的“黑车”,花三倍票钱坐面包车直达目的地。
接到元长江报平安的电话时,日头已经西斜,元京墨正坐在元鹤儒惯常坐的梨花木椅上,为一个又一个人问诊号脉、开方包药。直到太阳彻底落山,才发觉后背肩膀都泛酸,懒腰还没伸完又想起还不知道元鹤儒到了没有,喊着“妈”一溜烟跑过两个院子。
“慢点儿,”林珍荣从灶屋探出身,“饿了吧?这就吃饭。”
“不饿,好香啊。”元京墨使劲闻闻,锅里一准是炖的鱼。
林珍荣直笑:“小馋猫儿,忙一天了,进屋喝点水去。”
“这就去,”元京墨答应着,赶紧问正事,“爷爷和爸到了吗?怎么样了呀?”
“四点多到的,你爸说那位老人情况不太好,可能就这几天了。”
“啊……”元京墨有些不是滋味,“爷爷诊过脉说不行吗?”
林珍荣点点头:“之前他孩子找过来的时候就说病得厉害,算起来已经不短日子了。”
元京墨想起元鹤儒低声说那人骗他,又想到那人的孩子联系元长江,接着想到邮局的信,夹带着林珍荣的话串起来,猜道:“他病重,但是给爷爷写信说自己好了吗?”
具体情况林珍荣也不算清楚,只是从元长江那里听到部分,说:“应该是。”
元京墨不明白:“为什么呀……”
这么多年没见却让孩子来找,肯定是惦记着想见到的。会互相写信,元鹤儒知道的时候那样失态,想来当年应该是关系特别要好的人。
现在这样可能不见就再也见不到的情况,为什么要瞒着呢?
林珍荣拍拍元京墨后背,隔了会儿感慨说:“也许近乡情怯吧。”
农历刚过十五,月亮还圆着,夜越深,望着越亮。
一轮明月照八方。
林珍荣在灯下敞开一袋弹好的棉花,一片一片铺在藏青色棉袄片上,袄大,棉花得多加些重量。
元京墨缩在被窝里和秦孝打电话,电褥子热了好半天舍不得关,说准备从网上买一个铺在秦孝床上,秦孝不愿要,说太热燥得慌。
元鹤儒坐在一架老式木床边,静静看着双目紧闭的苍老面庞,灰白须发浓黑茂密,凹陷眼窝神采奕奕,皱纹消弭,褐斑无影,少年模样恍在眼前。
元长江拢紧领口蹲在台阶上,面前递过来一件军绿棉衣,元长江站起来跺跺脚披上。那人给完衣服没走,在旁边蹲下抽烟,元长江于是又蹲回去。
“来一根?”
元长江从他烟盒里抽出一根:“借个火。”
火星忽明忽暗,烟雾无声飘散。
沉默良久,那人忽然问:“你是哪年生人?”
“管哪年,”元长江说,“叫哥没亏着你。”
“我就是想知道,他多大年纪结了婚,多大年纪有的你。”
元长江夹着烟转头看他:“什么意思?”
“我爹,等了他一辈子,临了都顾忌着怕打扰他家庭,”那人把没抽完的半根烟仍在地上抬脚碾死,“他等过几年?”
元长江心头震动,一时没言语。
“我娘和我爹从小定了娃娃亲,后来我爹去外面念书,回来要解婚约,我娘答应,胡乱应了另一门亲事。那个男的吃喝嫖赌样样通,我跟我娘好不容易熬到他把自己喝死,讨债的寻仇的又上门催命。”
他从兜里拿出烟盒,重新点了根,深深吸了一口咽下去。元长江“啧“了声,说:“这么抽烟伤肺。”
“我娘临死前把我托付给我爹,”他没管元长江,自顾说完,“我爹带着我从南到北,从东到西,不知道找了多少年,才在这里停下等。他呢?他找过我爹没有?”
元长江终于正面答了一句:“找过。”
“找过,找了多久?想过法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