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黄昏,众人从馆驿出发,登上周天子特意安排的辒辌车,这车马乃是周天子御用,给足了喻隐舟面子,骑奴驾车,粼粼的驶入大周王宫。
王宫的皋门、库门依次打开,并没有在公车署止车,而是一直越过外朝的雉门,这才停了下来,外朝止车,这是多大的殊荣。
喻隐舟与叶攸宁下车,一路被引导着进入应门,最后是路门,足足穿过大周王宫的五门,周天子的燕饮,便置办在路门之后的燕朝之中,排场之大,台面之恢弘,简直不可言喻。
二人走入燕饮大殿,周天子竟已然在等候了。
叶攸宁第一次见到自己的“父亲”,年纪大约六十岁左右,鬓发花白,面容憔悴,好似旧病缠身一般。
周天子见到叶攸宁,没看到一般,不像是见到自己久别重逢的亲儿子,十足热情的走上前来,抓住喻隐舟的手掌,道:“喻公,咳咳……真是难为你如此想着寡人,咳咳咳……千里迢迢的,亲自为寡人……寡人侍疾……咳咳咳——”
周天子的身子,当真虚弱到了一个顶点,根本无法连贯的言辞,一直被咳嗽打断。
不等喻隐舟作礼,周天子突然“嗬——”倒抽一口冷气,面色惨白发紫,双眼一翻,咕咚一声向后仰倒,竟然昏厥了过去。
“快,医士!”
有人扶住摔倒的周天子,身边早就准备好了四个医士,一拥而上,抬住周天子往路寝殿而去,一顿嘈杂之后,周天子被架入了路寝殿,只留下燕饮大殿上的臣工们,面面相觑,甚至都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
“呵呵……”喻隐舟轻笑一声,脸上却没有任何笑意,幽幽的道:“好一个天子,这是在与孤顽下马威。”
周天子被七手八脚的架着入了路寝大殿。
轰——殿门关闭。
果然,周天子并未有甚么大事儿,也并未昏厥,推开搀扶的医士,瞬间清醒过来,紧张的道:“方才喻隐舟的脸色如何?”
一直站在周天子之后的黑袍之人走上前来,恭敬的微笑道:“天子请放心,喻公是个心肝剔透之人,他便是知晓天子在给他脸色看,也不敢如何造次的。”
那黑袍之人一身卿大夫的装束,年纪大约在三十岁之上,唇间泛着淡淡的笑纹,却不显年纪,反而温柔又儒雅。
一张标准的美人鹅蛋脸,脉脉含情桃花眼,笑唇轻启,姿仪万千,还有一股子说不出来的妖冶气息。
此人正是雒师太宰,公孙无疾。
公孙的意思,如同公子一般,公侯的儿子才能称为公子,公侯的孙子,才能称为公孙。
公孙并非他的姓氏,公孙无疾氏叶,乃是叶国的公孙,因着他的妹妹嫁到了雒师,成为了周天子的夫人,所以公孙无疾便跟着一起入了雒师,在雒师为官。
公孙无疾为人圆滑,善于手腕心机,一路高升,几乎是平步青云,如今已然是雒师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百官之首——天官太宰。
太宰就好似后世所谓的丞相,只要雒师没有卿士,太宰便是雒师最大的官衔。
在原书中,主角攻寒生因为阻止喻隐舟侍疾有功,诛杀喻隐舟,被周天子器重,因而封为卿士,压住了公孙无疾一头,而眼下寒生已然被喻隐舟杀死,雒师的卿士空缺多年,公孙无疾这个太宰,便是名副其实的百官之首。
叩——
叩叩——
是敲门声之声,并没有寺人通传。
公孙无疾恭敬的道:“天子,合该是探子来了,无疾失礼,先去见一见探子。”
周天子摆手道:“去罢。”
公孙无疾作礼之后退下,他的姿仪万千,仿佛弱柳一般,虽柔弱却柔韧,一颦一顾都别有一番风姿。
公孙无疾从路寝殿的正殿退出,来到外殿,已然有人在等候。
那人垂着头,几乎看不见他的面相,公孙无疾幽幽的一笑,道:“彦儿来了?”
对方终于抬起头来——是师彦!
公孙无疾抬起纤细的手掌,想要触碰师彦的面颊,师彦仿佛被火烫了一般,狠狠哆嗦了一记。
“怎么?”公孙无疾温声道:“还记得昨日义父打你的事情?恨上义父了?”
“不敢!”师彦咕咚一声跪下来,道:“卑将不敢!”
公孙无疾亲手将他扶起来,继续柔声道:“彦儿,义父也舍不得打你,可你要争气一些,天子安排的事情,为何还没有办妥?你竟让叶攸宁顺顺利利的进入了雒师,喻隐舟拿捏住太子,天子会很难办,你可知晓?”
师彦咬着嘴唇点头:“是……是卑将办事不利。”
公孙无疾轻轻抚摸着师彦的面颊,道:“彦儿啊,你可要记住,当年你父亲与你发的毒誓,绝不可违背誓言,做出背叛雒师的事情……”
师彦乃是喻国师氏,他的父亲也是师氏,他的祖父同样是师氏,喻国的师氏掌管着喻国的虎贲军,按理来说,合该是喻国国君身边最亲信之人才对。
然,师彦的祖辈,其实本是雒师之人。
从师彦的祖父开始,就是从雒师派去喻国的细作探子,喻国强盛,前任周天子早已对喻国戒备不已,因此特意安排了探子,这探子也是争气,在喻国中竟然混迹成了师氏。
于是师彦的父亲,还有师彦,也变成了喻国的师氏,但他们都有一个秘密,便是只能忠心于周天子,一辈子做雒师的探子,将喻国国君的一举一动,秘密汇报给远在雒师的天子。
师彦沙哑的道:“请太宰放心,卑将……是不会背叛天子的。”
“好孩子。”公孙无疾轻轻抚摸着师彦的鬓发。
师彦似乎有些犹豫,但还是开口了:“太宰,卑将不知……为何、天子为何要对太子下毒,他们……他们难道不是亲父子么?虎毒不食子啊。”
叶攸宁中毒一年有余,而那个下毒之人,不是旁人,正是他的亲生父亲,大周的天子!
当周天子知晓叶攸宁被喻隐舟擒住,准备挟太子进入雒师之时,便给师彦下达了命令,让师彦在路上杀死叶攸宁。
宋公子源对叶攸宁的汤药下药之时,其实师彦已然知晓,毕竟汤药都是师彦亲自送过去,他武艺如此之高,怎么可能有人在他的眼皮底下耍小伎俩。
但师彦还是犹豫了,倘或……倘或宋公子源真的能抓住叶攸宁,喻隐舟进不得雒师城门,叶攸宁或许也不必死,于是师彦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宋公在叶攸宁的汤药中动了手脚……
公孙无疾的笑容收敛了,幽幽的道:“彦儿,不该问的,不要问。”
喻隐舟脸色难看,在燕饮大殿空等了半个时辰,叶攸宁则是一脸平静,腹中有些饥饿,他这羸弱的身子可无法挨饿,当即优雅的拿起筷箸,该吃吃该喝喝。
喻隐舟无奈的看了他一眼,但并未阻止。
踏踏踏……
脚步声传来,是公孙无疾从路寝殿折返。
公孙无疾一脸的歉疚,拱手道:“喻公,让喻公久等了,实在是对不住,天子身子一向不好,因着欢喜喻公前来侍疾,一时欢心,旧疾发作,怠慢了喻公,无疾在这里,给喻公赔不是了。”
喻隐舟冷冷的看着公孙无疾,旁人都畏惧公孙无疾在雒师的权利,毕竟他是天官大冢宰,但喻隐舟可不怕,喻隐舟最厌恶的便是如此阴奉阳违之人。
一时有些冷场,喻隐舟并不接话。
公孙无疾的面颊上照样笑意温柔,突然转过头来,双手捧起叶攸宁的面颊。
叶攸宁还在咀嚼,面颊略微鼓起,仿佛一只贪吃的小仓鼠,奇怪的看着眼前的公孙无疾。
公孙无疾一双桃花眼瞬间盈满了泪水,泪珠犹如断线一般惨然滚落,哽咽的道:“宁儿,这些日子你都去何处了,知不知晓,舅舅甚是惦念于你。”
第28章 春风一度
叶攸宁好奇的打量着公孙无疾,道:“……舅舅?”
书中对叶攸宁这个舅舅的描写,其实并不多,只是提了一笔,说是雒师的太宰,对大周忠心耿耿。
叶攸宁的母亲,乃是叶国的贵胄,叶国虽然是小国,但乃是公爵国家,文化之都,向来是被人推崇的礼仪之邦,因此叶国的声望很高,周天子与叶攸宁的母亲,可谓是门当户对。
叶攸宁的母亲嫁入雒师之后,公孙无疾也跟着来到雒师发展,一举高飞,成为了雒师的天官大冢宰。
公孙无疾与叶攸宁的母亲乃是孪生的姐弟,长相颇有八分相似,巧了,叶攸宁的长相,也随了母亲八分,这么仔细一看,叶攸宁与公孙无疾倒真有几分相同之处。
只不过,叶攸宁偏于羸弱,仿佛一个万千不胜的病美人,而公孙无疾面容中带着一股妖冶,仔细一看是精于算计的刻薄。
公孙无疾将叶攸宁抱入怀中,轻轻抚摸着他的背心,呜咽道:“宁儿,舅舅有多想你,你可知晓……”
他的声音哽咽,好似慈祥的长辈,见到了久别重逢的亲人,只是在叶攸宁看不到的地方,公孙无疾眯起眼目,一双脉脉含情的桃花眼中,闪烁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冷酷与杀意。
喻隐舟见公孙无疾一直抱着叶攸宁,叶攸宁并未挣扎,好一副亲人见面的场面,只不过这场面在喻隐舟眼中十分碍眼。
于是喻隐舟打岔道:“不知天子的圣体如何?”
公司无疾用白皙的手指擦了擦眼泪,这才收住了呜咽,道:“令喻公挂心了,天子的圣体……唉——都是老病根儿了,一直如此,如今天气变冷,病情更是反反复复,不过……喻公前来侍疾,我这个做太宰的,也能安心一些,不是么?”
喻隐舟冷笑一声,道:“太宰说的在理儿,同朝为官,都是大周的臣子,孤敬太宰一杯。”
那二人开始“寒暄”,叶攸宁并不喜欢此道,便趁机坐回去,准备继续用膳。
“太子。”乐镛走过来,面容没有任何变化,但看样子,是有话要说。
叶攸宁微笑道:“乐医士,请坐罢。”
乐镛在叶攸宁身边的席间坐下来,看了看左右,很是戒备,这才低声道:“臣方才看到师将军……离开过燕饮。”
叶攸宁挑了挑眉,他知晓,乐镛这个人一向话少,为人很是清高冷傲,可以为了骨气顶撞喻隐舟也不惧怕,并不是一个喜欢告状之人,除非是有必要之处。
果然,乐镛皱眉道:“师将军方才去过路寝殿。”
叶攸宁沉思了片刻,抬了抬下巴,道:“师将军回来了。”
乐镛回头去看,便看到师彦垂着头,也不看路,一脸魂游天外,失魂落魄的模样,走入燕饮大殿,旁边有人与他敬酒,师彦完全不曾注意,目不斜视的走过去,还险些被门槛绊倒。
嘭——
师彦一个踉跄,差点摔了一个狗吃屎。
有人一把扶住师彦的胳膊,师彦抬头一看,心窍梆梆直跳,是叶攸宁!
叶攸宁扶住差点子摔倒的师彦,眼神中满满都是担忧与关切,道:“师将军,无事罢?”
“没没没……”师彦吓得连连摇手。
叶攸宁展开一抹笑意,道:“师将军可是有甚么心事?不如与孤说一说。”
心事……
师彦自然有心事,可偏偏这心事不能与叶攸宁道来。
师彦艰涩的滚动了一下喉结,干笑道:“没……没有,卑将哪里有甚么心事?”
叶攸宁并不追问,显得十足的善解人意,毕竟他是抚慰型的NPC,秉性最是体贴。
叶攸宁不问,师彦反而更是心虚,下意识拿起筷箸就去夹承槃中的肉食,叶攸宁此时却抬起手来,按住师彦的手背,蹙眉道:“师将军,你今早才受过伤,不宜食用这些发物的食材。”
师彦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面颊,脸颊被公孙无疾打得生疼,别看公孙无疾文文弱弱,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但早年间他可是叶国的武将,手劲儿必然不小,师彦感觉自己的后牙差点被公孙无疾打下来。
叶攸宁却微笑道:“孤说的是师将军的鼻子,师将军今早不是流了许多鼻血,近些日子,都不适宜食用发物。”
“啊、对,是……是啊!”师彦连连点头,道:“鼻子,对!是鼻、鼻子……”
师彦结结巴巴的说罢,垂下头来,下巴抵在自己的胸口之上,用筷箸扒拉着承槃中的菜肴,也不往嘴里送,单纯的胡乱扒拉着。
叶攸宁回头看了一眼乐镛,与乐镛简短的交换了一番眼神。
师彦轻声道:“太子,你……你不要对我这般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