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凇意摆了摆手,找了空座坐下。
闻凇意吃不了热食,他放在桌子上,掏出手机做了会题,眼见天色一点一点暗下去,来的人也少了,老太太锅里已经空了大半,她从车底掏出一个干净的大袋子,还有一捆捆泡在清水里的竹签,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那串着食材。
闻凇意吃了一半就撑不下去了,他不太吃辣,吐了吐舌头,嘴唇红通通的,这时候,学生已经走得差不多了,有几个成年人在挑食材的时候,总是忍不住一遍遍看向闻凇意。
老太太注意到,不经意放下了手头的活,将一瓶矿泉水递给闻凇意,提醒说:“小同学,吃完了赶紧回家,你家里人该着急了。”
闻凇意盯着眼前的水,舔了舔唇:“多少钱?我付给您。”
老太太笑了一下:“不要钱,赶紧回家吧。”
“那不行。”闻凇意把水推离了一点距离。
老太太说:“你这孩子还挺倔强。”她努了努嘴,“两块钱。”
闻凇意掏出手机要结账,老太太立刻说:“只收现金,我没有手机的。”
闻凇意掏遍了口袋和书包,也没找到钱。
几个成年Alpha粗着嗓子喊:“老太婆,结一下账。”又不怀好意地向闻凇意挑了下眼色,“小同学,要不要一起帮你付了?”
闻凇意按了一串数字:“结账结不了,报警电话我却是能打的。”
几个成年Alpha丢了一张钞票,脸色讪讪离去。
夜晚的风,染着烈日暴晒过后的余温,吹得树叶哗哗作响,老太太瞅着他,又劝说他回家。
闻凇意这时候已经受不了辣味,拧开了水,喝了好几口,剩下的用来洗手,客气说:“我还欠您两块钱,明天给您。”
老太太并不把这当成一件重要的事。
不知从哪传来一阵钢琴弹奏声,老太太暗自咕哝说:“这音乐挺不错的,不过比起我家老爷子给我吹的埙声,可差远了。”
闻凇意原本要走了,又停下脚步:“埙?”
他从没有听过埙的声音,倒是音乐课上介绍各类乐器,见过图片。
他好奇地眨了眨眼睛:“埙吹出来的声音,很好听吗?”
老太太笑而不语,眼角皱褶都藏着难掩的爱意。
她摘下一次性手套,从贴身带着的绣着荷花的麻布包里掏出一个油亮的褐色木埙。
油光水亮,想来是被揣怀着它的主人珍惜抚摸过千千万万遍。
“我吹给你听听,不过可能没有我家老头子吹得好,我好不容易学会一首,还没得及跟他分享,他就离开我了。”老太太十分爱惜地捧在手里,眼底、语气、动作、满是遗憾,满是委屈。
闻凇意重新从里头拿出一双一次性手套戴在手上,双眼含笑:“我来替您串一会,刚好抵您的水费和音乐会门票。”
“小同学嘴巴还挺甜。我家老头子以前嘴巴也很甜,可惜了。”老太太低落的情绪一下好转,那双褐色的眼睛闪烁着晶莹。
枯瘦的手指覆在埙的身孔,埙声响起的那一刻,老太太闭上了眼睛,表情宁静,似在缅怀,似在回忆。
一曲毕。
闻凇意一双漆黑的眼睛在夜幕下,闪闪发亮,他偏了下头,说:“埙的颜色,是您爱人根据您的眼睛选的吗?很好看。”
老太太听了这话,手指下意识摸了摸眼睛,闻凇意是第一个这么问她的人,也是唯一一个观察得这么细致的人。
“是他,他说我的眼睛很好看,我眼睛的颜色是他此生最喜欢的颜色。”一颗颗泪珠从眼眶里滚落,人的眼睛即便再浑浊不堪,流出的眼泪,却始终澄澈干净。
“他还说,一辈子都不会让我被欺负,可他失言了。”老太太哭泣着说。
那些眼泪落下,仿佛带着温度,溅在了闻凇意手上,他抿了抿唇,说:“我书包里有纸巾,您自个擦擦吧。”
这哄人的方式着实有点别致,老太太眨着湿红的眼睛,从桌上抽了一张纸巾,摁了摁眼睛:“你这样哄人,可是很容易惹喜欢的人生气的。”
闻凇意厌恶地说:“爱情对我来说,是世界上最不可靠、最无用的东西,我不可能喜欢谁,也不可能会爱上谁。终其一生,爱情于我而言,没什么用处。”
许是反应太过,他怕吓着老太太,下意识垂下眼皮,掩去了眼中的激烈和排斥。
也不知道这孩子遇到过什么,这般反应。老太太叹了口气:“等你哪天遇到了,你自然而然就会改变想法了。”
不可能。闻凇意决绝地否认。
老太太将他反应看在眼里,脸上浮现淡笑,她十分小心地将埙放回绒布包裹好,放回了麻布包里,视线投放地很远:“你想听听我和我先生的爱情吗?”
闻凇意:“您说。”
“我先生是个Alpha,家境也很好,可他为了和我在一起,放弃了家族一切,也放弃了他的家人。他选择我这个平庸的Beta。Beta普通、不能生育,智商也有上限,他总说我是最好的。”
“我们在不被所有人祝福的情况下,私奔了,偷偷躲到了这座城市,我们在一间出租屋里简简单单结婚了,婚后,他把我当公主一样宠着,每年四次易感期来临,他靠抑制剂度过。他很聪明,也很会赚钱,在我们婚后的第十年,他怕我孤单,还想去孤儿院领养一个孩子让我养,我比较霸道,不喜欢除了我以外的人吸引他的注意力,得到他的一丝一缕的关心,我拒绝了。”
闻凇意知道,无论是Alpha与Beta在一起,还是Omega与Beta在一起,都没有资格去生育机构用双方的基因去培育一个孩子。
但Beta与Beta结婚,却可以凭借结婚证去生育机构合法造出胚胎,放入人造子宫孕育,十个月后,在凭双方的结婚证与户口本领回孩子。
Beta与Beta基因融合成的孩子,有0.00001%的机会,会在十五岁那年分化成Alpha或者Omega。
而经由Alpha和Omega结合生出的孩子,十五岁分化,百分百会分化成Alpha与Omega。
这也就是为什么,政府不提倡Alpha、Omega与Beta恋爱、结婚的原因。
但不提倡归不提倡,却没有发布法律,不许Alpha、Omega与Beta谈恋爱、结婚。
不提倡,因此,也鲜少有Alpha、Omega与Beta结婚,抱着玩一玩的心理倒是不在少数。
高峰竟然会和张赢走在一起,是出乎闻凇意的意料的,在他接触的形形色色的Beta里,没有哪个Beta对自己的另一半期待是Alpha或者Omega。
恍惚间,老太太幽幽地说:“我很自私,也很后悔,如果那时坚定和他分手,他也许就不用受二十多年的易感期的罪,早早离开我。你也知道吧,以前的抑制剂副作用很多,根本不像现在,抑制剂带给我先生的伤害,实在太大了。”
“他离开后,我的余生只剩忏悔,无数次午夜梦回,我多么希望我没和他相遇过,那样的话,他会娶一个门当户对的Omega妻子,他们会有很多可爱的孩子,他和他的妻子会白头到老,含饴弄孙,他也不用受易感期的煎熬,更不用靠抑制剂抑制Alpha的本能。”
国家级生物学专家说过,抑制剂长时间使用,会令人食欲不振,精神萎靡,头昏脑涨,心情烦躁,更有甚者会出现幻觉,造成精神方面的疾病。
闻凇意听完老太太的故事,有些不是滋味,但也有疑虑:“我听说,您有孩子?孩子是......”
他是不相信老太太重新找了Beta结婚,然后孕育了孩子。
老太太脸上的缅怀的笑容渐渐淡了下来:“他是我在我先生去世的第五年,去孤儿院领养的,当时那孩子五岁,长得.....”
她生出一两分钟恍惚,继续说:“他和我先生长得很像,还被检测出那孩子很大的概率会分化成Alpha,所以,即便知道他有反社会人格的潜在基因,我也毫不犹豫领养了他。”
老太太局促地用手揉着纸巾:“我不会教孩子,我先生一走,我做什么都是一团糟,煮串串这个手艺,还是我自己研究了好几年才研究出来的。”
“孤儿院明确告诉你,那孩子是个坏孩子,就因为他像您的先生,你就不顾后果把人领回家?您可真是......”一时,闻凇意倒说不上来该怎么形容了,“后悔过吗?”
老太太理所当然地说:“不后悔,我知道是我冲动了,可是我无法控制我自己。而且那个孩子被抛弃了好多次了,我选择了他,要是也像那些人一样抛弃了他,他可能再也不会对任何人、甚至这个世界有期待,我失去了待我最好的先生,我只能将那份好,赎罪似的给了一个长得像我先生的孩子身上。”
闻凇意说:“虽然不能理解,但我还是要说,您很幸运,能碰上您的先生,那个孩子也很幸运,能碰上您。”
老太太说:“那个孩子怎么说呢,其实心肠也不坏,他并不是没有心。”
老太太望着被烧的店面,又想起每晚收摊时,那身影准时出现在摊前抢过推车走在前头,生病时总会第一时间背着她去医院......一边嫌弃她麻烦,一边事无巨细地照顾她。
她笑了笑。
闻凇意眼睛蓦地睁大:“那处被烧的杰作,该不会是......”
老太太俏皮地朝他嘘了一声:“这是个秘密。”
闻凇意嘀咕:“不是说被雷劈着火了吗?”
老太太说:“可不是嘛,我的酱汁秘方被他瞎改一通高价给卖了,我气也要被他气死。你说怎么能这么坑人家呢。我拿他钱要退还给人家,他却已经把那人给赶走了。有时是个坏孩子,有时是个好孩子,我教不好。”
闻凇意:“......”
不,其实......
闻凇意心说,好与坏的界定,从来就不是单一的。
事物发展,总是不可思议又在情理之中。
闻凇意心说,裴渡可不就是活生生的例子么!
凭着他和莫瑜相似的脸,就把他带回家,任性地转了一百万给他。
想起裴渡,闻凇意串食材的手微微一顿,他有些疑惑。
第一次见面,那位大少爷刻薄的话恨不能在他身上捅出个筛子。
第二次见面,那位大少爷更是直接脸不是脸,鼻子不是鼻子,他的存在就像碍他眼一般。
第三次,态度三百六十度大转变,换个人似的,不、准确来说,鬼上身比较贴切。
闻凇意情不自禁又想起了在食堂,裴渡伸筷从他餐盘夹走配菜的画面。
闻凇意自诩聪明,却被这些问题难倒了。
老太太喊了他一声:“小同学,你电话响了。估计是你家里人催你回家了,早点回去吧,我一会儿也要收摊了。”
闻凇意摘下手套,掏出来看,来电显示是裴渡,他以为是裴渡回来上晚自习,打来询问他在哪。
他想了想,按了接听,响起的却是沈郁有些发抖的嗓音:“闻凇意,裴渡......裴渡他出车祸了。”
饶是沈郁那么一个遇事冷静的人,竟也能将声音抖成海水的波浪般,层层叠进。
闻凇意手里的手机滑落在了地上,他反应这么大,老太太好奇的瞅着他,眼睛有着担心,闻凇意伸臂捡起,嗓子干哑地问:“你们现在在哪里?”
沈郁:“在成川医院,你赶紧过来吧。”
闻凇意按掉电话,打开叫车软件,老太太瞅着他苍白的脸蛋,担忧说:“没事吧。”
闻凇意目光落从手机落在老太太脸上,与她的目光对上,他淡笑了下:“我也不知道,应该没事吧。Alpha一般命都比较硬。”尤其是顶级Alpha。
老太太赞同似的点点头:“这一块儿这个点不太好叫车,你这么着急,我叫人送一下你好不好。”
闻凇意心说,不用,我也不是很着急。
但手机屏幕上的叫车软件还在搜寻附近的车,眨眨眼睛,一分钟就过了。
闻凇意不得不放下手机,点点头。
老太太从一边放现金的包里掏出手机,摁了一个号码拨出去,说了几句话就挂了。
闻凇意迟疑地说:“您不是说您没手机吗?”
老太太:“手机有是有,但只有打电话的功能,有与没有,又有什么分别呢。”
恰巧有人接单,但过来还要十二分钟,老太太也瞅到了,说:“我叫的人比较快。”
闻凇意只好取消订单。
没两分钟,一辆摩托车停在了摊子前。
一个满身烟味的Alpha,嘴里叼着根烟,脖子上还有类似抓痕和吻痕,上身一件背心,下半身是短裤,人字拖,就这么骂骂咧咧地端着一张英俊的脸朝两人望过来:“你他妈把老子叫过来,就为了送这个臭小子去医院,你他妈不知道老子在床上最关键的时刻,妈的以后硬不起来,那些排着队等我宠幸的Omega怎么办?”
闻凇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