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以前的内裤上有奶奶缝的小口袋,钱都放在里面。这次出来,穿的是游阳不知哪里找来的内裤,没有小口袋,所以钱只能放在衣服兜里。
晚上席冲把身体缩成一团,随着火车运行而轻轻晃动,他已经习惯这种晃动,很快就睡着了。
半夜他被上厕所出来洗手的人叫醒三回,被来洗小孩尿裤的女人叫醒一回,临天亮前被拉着行李箱上车的人叫醒一回,因为他不知觉中腿伸了出去,挡路了。
等铁路员推着车开始新一轮呐喊,席冲才醒过来,揉了揉眼睛,发现身边已经换了人。
天津站过去了,男人下车了。
席冲起身洗了把脸,问推着小货车的铁路员北京什么时候到。
“下一站就到北京。”
终于要到了。
席冲站在下车口,看着外面的景色渐渐变清晰,火车在减速。
轨道旁边除了大片的草木就是几幢联排平房,席冲看着,想这就是北京吗,怎么还没有市里繁华。
火车在二十分钟后停下,北京站是终点站,车厢里的人都开始稀稀拉拉收拾行李,提着大包小包拽着小孩准备下车。
门打开后,席冲率先下了车,跟着人流走出火车站,然后就愣住了。
他从没见过这么多人。
火车站的广场上密密麻麻全是人头,有拿着大包小包行李的人,也有举着喇叭喊话的人,还有举着小旗子让身后人都跟紧的人。
空气中的氧气都被挤得稀薄,滚动着嗡嗡的声音,令人发晕。
席冲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直到身后有人不耐烦推了他一把,让他别挡路,才缓过神。
他迈开腿,茫然得不知该往那边走。
“来来来,都来这边上车!”
不远处有个人穿着红色衣服,戴着红色鸭舌帽,手里高高举着红色旗子,竭力大喊指挥着人群。
席冲不自觉跟上去,等这帮人都上了大巴车才意识到自己走错了。
他在停车场拐了个弯,终于走到马路上,站在这里依旧能听到身后火车站人声鼎沸。
现在该去哪儿啊。
席冲有些发愣,面对从没见过的大城市,大脑搅成一团乱麻。
第0014章
“游阳,”丁璐用笔轻轻碰了下胳膊,“我刚刚去办公室看到成绩单了,你这次又考全年级第一。”
不止这一次,上一次上上次,从入学来游阳就一直考第一名,从没掉下来过。
“嗯。”游阳翻开英语书,默背下节英语课要学的单词。
丁璐满眼羡慕:“你到底怎么考的啊,你不是不上补习班的吗?”
丁璐家里给她安排满了补习班,整个周末都被用来上课,可她每次考试成绩依旧不稳定。
如果她能考一次第一名,家里会高兴死,妈妈肯定会给她买那架想要很久的钢琴。
丁璐趴在桌子上,从抽屉里拿出面包,啃了两口又掏出一个递给游阳。
“你吃吗?”
游阳伸手接过了。
丁璐咬着面包,觉得他奇怪,每次给面包都拿,但从来不见他吃。
“你不吃吗?”
游阳几分钟背完了十五个单词,摇摇头说:“我拿回去给我哥吃。”
“你还有个哥啊?”丁璐想了想,“是之前总来接你那个吗?”
“嗯。”
“他最近怎么不来了啊,感觉好几天都没见到过了。”
游阳也想见到席冲,每次放学都会想席冲是不是已经回来了,正在校门口等他,但每次都会失望。
倒是碰到过一次冯兵,游阳本来都准备跑了,见冯兵周围没有其他小跟班,才顿住脚步。
冯兵盯着游阳,眼里的阴毒都快溢出来了,上下扫了好几眼才开口:“你那个哥没来保护你?”
游阳抿着嘴朝前走,不准备搭理他。
“怎么,你哥不要你了?”
冯兵跟在后面,双手插兜,眼睛死死盯着游阳的后背。
游阳埋头走,当他说的话都是空气。
冯兵依旧在阴阳怪气:“你哥可真多啊,怪不得看不上我了。”
这话一出,游阳顿住脚,回头鼓着脸,气冲冲地说:“是你先打我的!”
“那是你该打!”
“我为什么该打?”游阳一张小白脸被气得发红。
“因为你妈是个婊子,他破坏了我们家!”冯兵的表情五颜六色,气急败坏道,“你也是个婊子,没了我就又找了个新哥哥!可真行啊你!”
“你才是婊子!”游阳扯下书包狠狠扔到冯兵脸上,握拳砸上去,“我不许你这么骂我妈!”
冯兵硬生生挨下书包,被游阳的拳头砸到下巴,头偏了偏,嘴里依旧骂道:“她就是个婊子,我妈说了,这里所有人都知道!”
“你闭嘴!”
游阳不会打架,把冯兵扑倒后就骑在他身上毫无章法地用拳头砸他。
冯兵没还手,但嘴里一直不干净骂着脏话,眼睛都骂红了。
“你闭嘴!闭嘴!”游阳浑身发抖,眼眶发红,眼泪差一点就要掉下来,但他忍住了。
他胸口剧烈起伏,低头看着冯兵那副恨他入骨的表情,忽然站起身,捡起地上的书包往回走。
冯兵躺在地上没动,过了半天才偏过头,朝地上狠狠呸了一口。
游阳走回小叔家,进门前把身上沾到的灰尘都拍干净,然后才抬手敲门。
小姨给他开的门,扫了他一眼没说话,回厨房继续炒菜了。
游阳回了房间,游一哲还没回来,他坐在地上,在心里默默数席冲离开了几天。
五天了。
已经五天了,怎么还不回来啊。
游阳把书包埋在脸上,嘴里小声念着席冲的名字,很努力忍着才没哭。
这五天除去在火车上的两天,席冲实际在北京待的天数是三天。
他是在第一天晚上发现钱没了的,当时饿得快要昏死过去,好不容易在火车站附近找了家最便宜的快餐店,但一摸兜却发现钱没了。
虽然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丢的,但席冲直觉是火车上那个长头发男人偷走的。
心里来不及感觉难过,他饿得肚子都扁了,说不定从侧面看他还没有一张纸厚。
他绕到饭店后门,试图从垃圾桶里翻出点什么,但刚伸手就被旁边的流浪汉伸脚踹在地上。
倒在地上的时候,席冲眼前晃过流浪汉的身形,心里莫名想不愧是北京,这里连流浪汉都这么健壮。
像这种年轻有力气的人,在他们村不愁找活干,怎么会沦落成流浪汉?
只要肯吃苦,光是摘豆角一天都能挣八十块。
席冲饿得浑身没力气,而且成年人与他力量悬殊,根本没有较量的余地。
他只能爬起来换地方,可不论走到哪里都是有主的,这里似乎已经被划分好了,这片归这个流浪汉,那片归那个流浪汉。
像席冲这种外来的异地小流浪娃,完全格格不入,根本挤不进来。
最后席冲只能沦落到跟野狗抢吃的,至少狗他是打得过的。
不过有的狗会叫来同伴,一不留神身后就会出现一群龇牙的野狗。
好在席冲跑得快,才没被一群狗围攻。
晚上他找了个银行自助厅,但半夜就被进来的几名流浪汉赶走了。
后来他再次去了桥洞,在水坑旁边找到一小块空地,这里没有人愿意抢,才终于睡了个觉。
就这么过了三天,席冲白天在派出所碰壁,然后因为跟流浪汉抢吃的而打架,晚上再因为睡觉争地盘大打出手。
他发现北京的派出所比市里多多了,光是这几天他找到的就好几所。
可不论他进到哪里,最后都会说让他找当地的派出所处理,唯独一个没这么说,但看他不满14岁,要送他去福利院。
最后席冲偷跑出来,忽然开窍。
一次次碰壁之后,他终于明白自己的渺小,也明白了深山的可畏。
他知道自己在做无用功。
晚上席冲将身体蜷缩成一团,后背承受着灌进桥洞里的狂风,脸埋在膝盖里,又冷,又饿,身上还疼。
这里和他想的不一样,他想回家了。
也不知道游阳现在怎么样了,小胖子有没有再欺负他,还有那个叫冯兵的黄毛混混,有没有再带人去揍他。
席冲在迷糊中睡着了,梦里出现了好多人。
先是席江林,喝完酒他照例在院子里耍酒疯,爷爷奶奶在旁边好言相劝,却被席江林粗鲁地推在地上,撞散了旁边的苞米谷堆;后来是高昔青,面目模糊,低声说着什么,一遍又一遍机械重复;还有女警、冯兵、小胖子.....最后出现的人是游阳。
这小子又哭了,一张小白脸哭得涨红,眼泪像不要钱似的一串串往下掉,抓着他的衣摆嚎啕大哭:“哥你怎么还不回来啊,哥你是不是骗我,你什么时候才回来,哥,哥,哥,哥......”
席冲被吵醒了,在桥洞下瞪着眼睛,好半天脑中都萦绕着游阳的哭声,魔音一样不停。
天已经亮了,旁边的流浪汉大多还蜷缩在角落,死了般一动不动。
席冲闭了下眼,耳边终于清净了点。
把游阳赶出脑袋,他从地上爬起来。
吹了一夜冷风,他浑身上下又僵又硬,再叠加新伤旧伤,稍微一动都疼得龇牙咧嘴。
肚子已经饿得麻木,席冲忍痛活动着四肢,转头走上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