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谨觑着赵珩的脸色,正要开口,忽闻一阵震天喧腾。
马蹄声笃笃而来,听声音,竟越来越近。
靖平军入城了!
何谨脸色惊变,他迅速看了眼宫漏,竟比李纹告诉他的时间提前了半个时辰。
何谨咬了咬牙,心道是我蠢。
李纹若真有通天之能,岂会死于乱刀之下,被砍成一滩肉泥。
万千军马渐次入宫,饶是赵珩这样的半聋也听得清,他眨了眨眼,勉强确认了跪在他面前的少年的位置。
他说:“你来。”
何谨不想过去。
如不是这妖物附在了皇帝身上非要问他话,他也不会浪费许多时间,以至于现在想跑都跑不了。
但他不敢不过去。
他胆大包天地拿余光瞟了眼皇帝因渗血而泛着靡红的嘴唇。
触目所及,薄唇染朱,更衬得牙齿森白,简直与话本册子中妖精鬼物一模一样。
若他不过去,说不定这妖物就会现出原形,将他的心挖出来吞了。
何谨膝行上前,仰面去看皇帝。
后者似是虚弱得厉害,连弯腰这样的动作都做不出。
何谨心道说不定是这妖物自视甚高,觉得自己不配令他俯身呢。
“庆安亭可还在?”赵珩忽道。
何谨连声道:“在,在。”
“庆安亭对面的千层石山,”赵珩已经有些听不清自己的声音了,“从北向南数第十一块石内是空的。”
何谨巨震,难以置信地看向赵珩,缓了一息才意识到这是皇帝告诉他出路的意思。
“陛下,”他顿了顿,柳暗花明绝处逢生的狂喜逼的他心头狂跳,话音有点发抖,“奴婢搀……”
“空隙极狭窄,只够一人侧身通过,出口在城外,”赵珩微微笑,打断了少年的虚情假意,“你的时间不多了。”
这种时候何谨反而忽地冷静了下来,妖物难道会对人有怜悯之心吗?
哪怕面前人当真是回光返照的皇帝,他更非仁善君主,岂会放过自己。
何谨静默须臾,试探道:“陛下不需奴婢随身伺候吗?”
言下之意,无非在问皇帝,莫非不要他殉死吗?
赵珩觉得这少年郎玩心眼的样子很有意思,让他想起太子小时候,“要给朕殉葬的人不知凡几,”帝王话音中缠绕着丝丝缕缕笑,“你生得很美?”
何谨一愣。
他不加掩饰地仰着头,目光恰好落在赵珩脸上。
帝王眼中笼罩着一层血丝,看上去很是可怖妖异,可即便如此,何谨还能看出皇帝眼中含着的笑意。
恍若天生如此。
倘若眸光清明时,该是双极尽多情缠绵的眼睛。
何谨猛然低头,往地上一叩首,“陛下,奴婢去找太医来。”
赵珩轻轻嗯了一声,不以为意。
少年迅捷地爬起,转过身,快步向殿外跑去。
祈年殿归于死寂。
赵珩能感受到自己的意识越来越模糊,他知道这是再度死去的征兆。
倘他所见种种并非臆想,而是现实。
那为何要让他一次次醒来,暂寄身于后人身上,却无力回天。
温热腥甜的滋味不断上涌。
难道只是为了让他亲眼看着,他提枪纵马打下的河山是如何崩于眼前的吗?
这让他,如何能甘心!
“咔、咔、咔。”
赵珩愣了愣。
是靴子,踏过黑金石板的声音。
他全瞎半聋,脚步声到了面前才勉强听见。
是谁?
赵珩想皱眉,那傻孩子不会真去找太医了吧。
他欲要启唇,下一刻,陡然被掐住了喉咙!
掐着他喉咙的手完全被护甲包裹,正殿长明的烛火下,铁器边缘闪烁着层杀气四溢的冷光。
剧痛骤然袭来,赵珩霍地睁开了双眼,他甚至听见了自己颈骨这只手中嘎吱作响。
肺中空气愈发稀薄,赵珩只觉耳边轰鸣声阵阵,他艰难地想要喘息,血腥气翻涌,刚张开嘴,便咳出一口黑血。
温热的血顺着他下巴滴答落下。
尖锐的疼痛绵延不绝,如同针扎入骨,刺得赵珩昏沉沉的神智骤然回笼。
似乎是怕赵珩将自己呛死,这人终于大发慈悲地稍稍松力。
他低头,一呼一息间的波动尽数落在赵珩的面颊上。
与赵珩急促的喘息截然相反,他的呼吸轻缓得几乎没有,比赵珩还像个死人。
因为看不见听不清,赵珩的触觉比往日更为敏感。
浓郁的血味与男人身上砭骨的兵刃冷腥气混合,简直,像是一条朝猎物亮出獠牙的毒蛇。
“陛下。”男人毕恭毕敬地唤他。
赵珩听到男人的声音恭顺极了,也好听极了,玉鸣似的清润,让令人不必看就能猜得出,此人生着一张怎样昳丽韶秀的面容。
这人掐着他的脖子,恭恭敬敬地垂首向他请罪,“臣救驾来迟了,请陛下恕罪。”
疼,浑身上下无处不疼,好像皇帝喝下的那壶毒酒此刻方在四肢百骸中游走。
这次与从前的任何一次都不同,他竟感受到了疼!
赵珩忍不住笑了起来,疼痛让他的声音喑哑低沉。
皇帝笑道:“带着精兵数十万前来救驾,爱卿,好忠心耿耿啊。”
寒意顺着皮肤与铁器贴合处源源不断地扩散开来,对死本能的恐惧逼得赵珩脊骨震颤。
可他唇角的笑非但没有收敛,反而越扩越大。
借尸还魂,死而复生,赵珩想,世间竟真有如此奇事,令他在大厦将倾前醒来。
这岂非——上天见怜!
第三章
欺君罔上的逆臣闻言非但不恼,反而轻轻笑了起来。
“臣入城前,听闻陛下受奸人蒙蔽,误解了臣的一片赤诚之心,”许是体恤赵珩是个半聋,他慢条斯理道:“恐惧之盛,竟到了要饮药自尽的地步,今日得见陛下天颜,方知流言荒谬。”
“陛下胆略过人。”另一只手顺着赵珩的下颌向上摸去,他指尖上蹭了皇帝方才吐出来的血,沾了血的铁器滑腻而冰冷,在皮肤上留下了一道狭长的红痕。
言辞恭敬,动作却轻慢至极。
被铁甲包裹的手指一路游走,肆意亵渎着他口中的帝王。
被臣下如此欺辱,皇帝但凡有二三分骨气,都无颜苟活于世。
赵珩当然没有——没有骨气。
大昭朝的开国皇帝,在面对着几已占据他半壁江山的逆臣,勉强将自己从起死回生的狂喜中抽出来,喘了口气,慢慢道:“姬将军谬赞。”
他的话音里竟还带着笑。
赵珩想忍,但没忍住。
姬将军居高临下地俯瞰着皇帝,从他的角度看,帝王这幅模样实在说不上有何种威仪,因玉带被解下,皇帝的朝服散乱得不成样子,只要他稍稍低头,就能看到一截被素色里衣遮挡着的腰。
姬将军的视线不着痕迹地向上一移。
看脸,皇帝就更狼狈了。
他之前因靖平军一路穷追不舍,日日夜夜借酒消愁,只待酩酊大醉之后才能睡着,长期纵酒少食,他消瘦好些,眉骨愈显棱棱。
面色惨白,几无血气,皇帝浑身上下所有的血色都堆在了唇角和耳边,不过,是流出来的那种。
此时此刻,他看居然还是乐呵呵的。
亡国近在眼前,皇帝到底在高兴什么?
姬将军几乎为皇帝的没心没肺感到惊异了。
包裹着赵珩喉咙的手掌轻轻一拢,姬将军问:“陛下在笑什么?”
他用的力气恰到好处,足够赵珩不被憋死,但每吸一口气都艰难得要命。
赵珩无神的眼珠转了下,目光在扼着他喉咙的手上一闪而过。
“朕在笑,”赵珩道:“姬将军果然青年才俊,今日朕见将军,开怀之至,难以,”他咳嗽了一声,唇角渗出一片黑红,“掩饰。”
疼痛如丝刃,细密缠绵地裹住了赵珩的五脏六腑,随着他呼吸起伏间,切入身体,割得皮肉散落,鲜血淋漓。
赵珩疼得小指蜷缩,面上的笑容却有增无减。
污血顺着嘴角淌下,从下颌到脖颈都染得黑红。
皇帝素日养尊处优,甚少出门,生得比寻常男子白好些,加之中毒失血,未遭血液濡湿,裸露在外的皮肤白得几乎透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