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光下移,落到赵珩贴在他侧颈的手上,“陛下,”他问,虽温言细语,却令人,脊背发冷,“你在做什么?”
姬将军的戒备不加掩饰。
赵珩有些恶趣味地想,此人若真是条毒蛇化人,此刻鳞片大约已经炸起来了。
侧颈的皮肤光滑,触之仿佛一块软玉,赵珩忙抽手,结结巴巴地说:“将军身上比平日烫,”他顿了顿,以免令人听出笑音,“是来潜元宫太急了吗?”
他让程玉滚后,又命燕朗进来,急传姬将军到潜元宫,从他叫燕朗传姬将军,到姬将军至内殿,前后用了一个多时辰。
这一个多时辰,足够人更衣沐浴,换上甲胄后再来潜元宫。
姬将军看着赵珩的嘴唇,似乎能从中找出一点竭力掩藏的、洋洋得意的弧度,“臣本在观禁军演武,听到陛下急召,便即刻赶来,骑马入宫,还请陛下恕罪。”
赵珩无意识地捻了捻袍角。
姬将军此举,不过是告诉他,禁军早在他掌控之中,亦解释了,他为何着甲。
程玉手上有伤,姬将军着护甲,难以探查。
赵珩黑白分明的眼珠一转,亦不纠缠这等眼下对他而言无足轻重的小事,道:“将军亦是一心事上,何罪之有。”手掌下移,落在膝上,“姬将军忠心耿耿,只是程玉胆大妄为,竟险些陷将军于不忠之地。将军,朕深恐日后再有将军内侍近卫依仗将军恩遇,为非作歹,给将军平添是非。”
姬将军闻言勾了勾唇。
明明是赵珩想要打开镣铐,字字句句,却皆是为他着想。
“将军以为,朕说的可对吗?”
姬将军柔顺道:“陛下所言极是。”
“将军是朕的股肱之臣,”赵珩笑眯眯道:“待朕回京,一切需得仰赖将军。”
京中风云诡谲,局势比陪都混乱得多。
但于赵珩而言,与其在陪都应付姬将军一人,还不如回京,的确更危险,变数亦更大。
不能掌控全局,便将水搅浑。
皇帝唇上微微带了点血色,翘起时弧度圆润好看,他又很会笑,以至于这抹笑容,在旁人看来简直称得上柔情蜜意。
身为帝王,这样对臣下笑,未免太轻薄了。
“是。”姬将军垂首,视线却落在赵珩的唇上,“能得陛下青睐,臣荣幸之至。”
赵珩敲了敲膝间铁器,道:“既然如此,这个,可解开了吗?”
姬将军也笑,“哦?”
“朕戴着这个,总觉得将军待朕之心,始终隔着一层。”赵珩弯眼。
“臣与陛下所想相同,”他道:“臣自入宫前便在想这件事,恐贸然提出,陛下会不愿意。”
赵珩心中冷笑道朕不愿意什么,何人会爱被缚具锁着,莫非是做奴婢做上了瘾?
姬将军从腰间解下钥匙,视线于赵珩腿上一掠而过。
皇帝本就身量消瘦,遭这样一副铁器锁着,人就显得更羸弱可欺了。
不过,也只是看起来可欺。
姬将军双手奉上钥匙。
赵珩听到声响,正要去摸。
却摸了空。
手停在半空,青年人像是沉不住气,有些恼了,道:“将军这是何意?”
姬将军倾身凑近。
那股混杂着腥甜血味的冰冷气味汹汹涌来。
与这股咄咄逼人的腥甜味截然不同的是姬将军温文谦卑的语调,他道:“陛下眼睛不便,可否由臣代劳?”
赵珩将手往前一松,恰好搭在姬将军手上。
铁甲冰冷,寒意源源不断地顺着两人相贴处传来。
帝王白皙纤长的手搭在乌黑的玄铁甲胄上,居然真有几分像忠心且贴心的将军接住了自己身体羸弱,不堪劳累的主人一般。
姬将军没有避开,赵珩便伸手,将钥匙勾入手中。
他正要抽手。
却被姬将军一把握住。
被铁器包裹的手指压在赵珩的手背上,凉意渗入骨髓,姬将军道:“陛下幸陪都不久,陪都先前疏于防务,眼下即便有靖平军驻守,里里外外检查也许时日。”
“朕既将禁军交给将军,便是全然信赖将军。”赵珩自然道。
他目光落在皇帝白皙的脸上。
姬将军捻了捻手指,他一直很好奇,赵珩的脸皮到底是什么做的。
像皮肉,却比寻常人的皮肉厚上许多。
偏偏看起来,还比旁人更好看,而不既大且厚得吓人。
“是,只是臣甚是担忧陛下安危,”姬将军循循善诱,“程玉毕竟是靖平军内的精锐,有他服侍陛下,更令臣安心。”
眸光一闪,皇帝面上却深深皱眉,厌烦道:“程玉大逆不道。”
“程玉妄为,臣已罚过,他亦知晓自己错在何处。”姬将军道:“倘陛下仍觉不够,只要不伤他性命,怎么罚,都由陛下。”
赵珩眉宇稍松,似乎起了点兴味,“由得朕?”
姬将军道:“是。”
铁甲碾压皮肤,似乎攥得更紧了些。
但赵珩全然没有在意,他仰面,正对着姬将军的方向,似乎要与他对视。
皇帝慢悠悠道:“既然如此,将军且命人去给朕寻三尺铁鞭来。”
第十章
赵珩口中所谓的铁鞭,并非是那种只用马尾编织,给世家的公子贵女来拿玩乐的软鞭,而是以皮革包裹,内里虽也用马尾,但还糅了大半玄铁丝进去,几鞭下去,足以打得人皮开肉绽。
赵珩没立刻得到回应,弯了弯眼,“将军为何不言?”
“回陛下,臣在想,陛下不擅武事,铁鞭乃是凶器,比不得银簪无害,”姬将军垂首,毕恭毕敬道:“还请陛下用时千万小心,万勿损伤龙体。”
赵珩自然听得出姬将军言下之意,道:“武器也好,凶器也罢,左不过朕手中的一件玩物罢了,玩物岂能伤主,”唇角绽开一抹笑,“将军,你是关心则乱。”
姬将军往赵珩手上一瞥。
十指秀长,筋骨嶙峋,数条淡青血管在手背上蜿蜒凸显,指尖处略凝处一点血色,瞧着格外孱弱可怜。
铁鞭鞭柄粗大,这样的手,他倒有些怕赵珩一手拢不住鞭子。
“还是说,”赵珩像是想与姬将军对视,奈何眼上覆绸,仅仅拉近了二人的距离,他玩笑似的压低声音,“将军与程玉关系亲近,伤在他身,”语调低得刻意,如耳语一般,“将军亦觉切肤之痛?”
姬将军不动声色地向后退了半尺。
他道;“程玉不过是臣之近卫,眼下更做了陛下的侍从,陛下此言,令臣不解。”
赵珩扬唇,仿佛有些不好意思,“是朕失言。”他赞叹道:“朕登基之前便听闻,姬氏清贵,家规森严,将军承袭王位,更是克己守正的君子,想来,绝不会做出任何自降身份之事。”
“是。”
皇帝听到将军应答。
姬将军继续道:“以奴欺主,欺君罔上,本就是该株连九族的大罪。是陛下宽仁,愿意留程玉性命,”他视线落在赵珩扬起的唇瓣上,眸光幽暗,“陛下要罚,为臣为奴的,心甘情愿领罚便是。”
赵珩抚掌,“姬将军体贴圣意,朕甚欢喜。”
赵珩真的很欣赏姬氏,或许是篆刻进骨子里的尊崇体面,姬氏族人无论做什么,都能寻出最合理合规的理由,决计不会令双方脸上都不好看。
姬将军道:“陛下谬赞。”
“时辰不早,将军公务繁忙,朕不忍再留将军,”赵珩自觉此言说得极温情脉脉,是个体贴臣下的仁主圣君,“将军快些回去休息吧。”
用时将人召来,不用时便毫不犹豫地丢弃。
“是。”
赵珩快快乐乐地听到脚步声远去,待全然听不见了,才从袖中拿出钥匙。
他摸索着抚上膝盖,仔仔细细地将铁器检查了一番,最终在膝窝处寻到了锁孔。
赵珩将钥匙插入,用力一拧,只听阵令人牙酸的刮擦声响,旋即腿上顿松,覆盖在膝盖上的铁器自两边敞开,咣当一下掉到床上。
赵珩甩开剩下的链子,又捏了捏其上的花纹。
姬氏总能在正常人根本想不到的地方细致,他嗤笑了声,拎起这套缚具,抡圆了向床外一甩。
“哐!”
听得一声巨响。
赵珩晃了晃两腿虚弱得目前只起到装饰作用的腿,心满意足地坐在床上。
“陛下是,”燕朗听到殿内声响,猛地顿住,立刻道:“将军,可需属下等进去看看?”
这么大的动静,皇帝该不会是想不开寻死了吧!
姬将军道:“不必。”
见将军神情淡漠,燕朗深觉自己小题大做,转念一想皇帝吃饭时胃口大开的样子,便是全天下人都为国殉死,赵珩也不会自尽。
便继续道:“属下明白了,明日便将铁鞭给陛下送来。”
燕朗送姬将军出潜元宫。
回来后,燕朗的疑惑有增无减。
将军为何对皇帝如此优容,倘皇帝当真是为国为民的圣明天子,只是苦于时局如此,他亦无法挽回,将军起了二三分惋惜之心也可以理解,可皇帝行事荒唐,还……
“砰!”
燕朗霍地转头。
仿佛有什么东西砸在地上,然后是一阵叮叮当当噼里啪啦的脆响。
燕朗顿了两秒,断然推开宫门,大步朝内殿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