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如浆的冷汗从额头冒出来,刺客绝望地闭上眼,悔不当初。
不是说,皇帝是个色厉内荏,羸弱至极的废物吗,现在这个身手惊人,手段狠辣,拿箭簇上的倒刺刮他腹内血肉的疯子又是谁?!
瞒不过,根本瞒不过。
剧痛令他已经无法再继续思考了,他唯一清楚的是,倘若他再说谎,皇帝一定会将他交给姬循雅,到那时他所受的刑罚,必然比现在难捱千倍万倍。
赵珩失去耐性,面上笑容却无改,直接道:“一。”
“宁,宁王——”
名字藏在惨叫中,但足以让皇帝听清。
赵珩满意一笑,松开扼住对方肩膀的手。
身体无力地倒下,在外人看来,却像是他挣脱了皇帝,要暴起伤人一般。
下一刻,所有痛楚皆烟消云散。
滴答,滴答。
滚烫的液体从身体中涌出。
是,血?
他迟缓地低头,看到了自己喉间的箭。
尸体轰然坠下。
赵珩勒马。
有那么一瞬间,他的确很想策马狂奔,不论后路,先跑了再说。
但四周微颤的地面告诉他,大军集结,万马奔腾,靖平军人人携带弓箭,他就算真长出翅膀,也飞不出去。
赵珩调转马头,慢悠悠往回挪。
马蹄声近在咫尺。
赵珩确认了一下自己手里没有任何凶器,仪容仪表也狼狈不堪,俨然是个被刺客胁迫带走,又历经千难万险逃出生天的小可怜。
姬循雅来到他面前。
冷冰冰的视线落到他身上,厉厉扫过,似要刮掉一层皮。
赵珩喉结滚了滚。
他自醒来后还未这样剧烈地活动过,浑身上下难受得动一下都断骨似的疼,赵珩双颊滚烫,雪白脖颈上的贲起的青筋剧烈地跳动着。
他半身衣袍被血浸透,黑中又洇出大片更暗沉的黑。
血。
都是旁人的血。
姬循雅阴沉眼眸中的不快毫不掩饰,他一下伸手,死死地抓住了赵珩的手臂。
先前不以为意,现下才发现自己的确肤柔骨脆,被姬循雅抓着手臂,疼上加疼。
赵珩嘶了声,嗓音嘶哑道:“将军,朕又不跑,你握那么紧作甚?”
他试探地动了下,旋即便觉得手臂上力道陡然增加,如被一圈铁箍勒着。
姬循雅闻言偏头,微微一笑,意有所指,“不跑?”
若赵珩真如他自己说得那般听话,此刻应该在潜元宫里被姬循雅服侍着更衣就寝,而非在城外,还沾了满身旁人的血!
从赵珩口中说出的话十分信三分都嫌多,他早该明白。
赵珩面不改色,先发制人,“朕还未降罪于将军,刺杀在前,劫持在后,朕信赖将军,将陪都布防尽数交于将军,难道将军就是这般回报朕的吗?”
姬循雅轻笑,柔声回答:“伶牙俐齿。”
声音柔得发腻,像极了毒蛇将吞吃猎物前,先用身体紧密地猎物团团裹住。
令人毛骨悚然。
赵珩沙场上出生入死多年,对于危险的感知早已篆刻进了骨血中,他虽未动,姿态却十足戒备,淡淡道,“颠倒是非。”
他的警惕落入姬循雅眼中,为他本就熊熊燃烧的怒意愈浇上了一层油。
好好好,姬循雅反笑,皇帝连刺客都能信任,毫不反抗被其挟持,对他却严防死守。
为什么?
凭什么!
他正欲开口,却见身前黑压压地迎来了一群军士。
“将军。”
“将军。”
……
呼声此起彼伏。
姬循雅顷刻间收敛了所有情绪,只面色仍不好看,微一颔首,权作回应。
听到纷乱的马蹄声,赵珩也知道人不少,不欲在众目睽睽之下与姬循雅争执,干脆住口不言。
姬循雅亦做此想,纵马飞驰。
一个时辰的路,两人皆一言不发。
赵珩狂跳的心口缓缓趋向平稳,便寻了个舒服的姿势坐着,任由姬循雅扯他回去。
姬循雅在马上腰身依旧笔挺,姿态端雅,除了死死攥着一只手臂不太体面外,可称一句风姿玉立。
他神情如常,目不斜视,好像根本不在乎身旁人的是死是活,唯有手背上道道狰狞隆起的青筋,泄露了手的主人此刻的心绪。
“将军!”守在城外的燕朗见到姬循雅带皇帝回来,顿时大感放松,欣喜若狂地叫道:“陛……”
下字还未说出口,他就眼睁睁地看着自家将军生生将赵珩从马背上拖下来,塞进马车里。
整套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赵珩再怎么消瘦也是个身量高大的男人,在姬循雅手里,居然如同拎只狸猫似的轻易。
姬循雅表情也很平静,好像当真是去把自家不听话的猫儿逮回来,而不是去追被刺客“胁迫”离宫的九五之尊。
“下。”燕朗愣愣地把话说完,他沉默须臾,见姬循雅已经将不悦写在了脸上,哪里敢再多言,立刻无声地站定了。
姬循雅看了他一眼,“去命人,寻盆热水和几条丝帕来。”
他语气冷淡,不似让人寻水,倒像是令燕朗提刀。
“是。”燕朗道。
马车内,赵珩按了按胀痛的太阳穴。
他并没有因为姬循雅的沉默而掉以轻心,于这种人而言,暂时的忍耐意味着日后加倍奉还。
事已至此,皇帝长长喘了一口气,漫不经心地想,既然来之则安之吧。
他往后一瘫,找了个还算舒适的地方躺好。
但赵珩半身染血,后背湿冷黏腻,他忍了片刻,饶是没有洁癖也被恶心得不行,撑着坐了起来,将腰带扯下,连带着上面悬挂的玉饰都随手一丢,然后快速把外袍脱了,胡乱卷成一团,扔到角落里。
“唰。”
车帘被掀起。
苦涩的药味混杂着夜风扑入马车,浓郁得几乎令人窒息。
不,不,不止有药味。
这人身上的血腥气太重,铁器的森冷,血液的腥甜,还有火油的焦味,混合在一起,阴沉而猛烈地拂面而来,连一贯用来掩藏身份的药气都挡不住这股味道。
如一层铁网。
而他,则是狩猎之人唯一想捕获的猎物。
无处可逃。
砰、砰、砰。
一下一下,因这种代表着杀伐的气味而亢奋震颤的,是赵珩的心跳。
铛地一声响,似有什么器物被放到了赵珩身旁。
皇帝半撑起身,饶有兴味地面向着来人,他伸出手,轻声道:“玉卿。”
一只冰凉的手紧紧握住了他的手腕,而后,温湿的触感与肌肤相接。
是,赵珩动作顿了顿,被温水浸透了的手帕?
这可真是,出乎意料。赵珩心道,他以为对方会拿把刀进来。
赵珩身上沾了不少血,手帕所过之处,苍白的皮肤缓缓显露在外,与之相对的,是尚未被擦拭干净,已经开始发黑的血污。
一方手帕很快就失去了本色,来人将手帕与赵珩脱下来的衣服丢在一处,从刚刚放下的铜盆中拣了条新的出来。
丝帕被来人拧干。
水珠滚过手背,十指太过用力,道道青筋向外贲起,几乎到了骇人的地步。
手帕细致地擦过赵珩沾过血的每一处,先是双臂,再是,面颊。
一只手紧紧地抓住了赵珩的头发,迫使他抬起脸。
赵珩吭了声,却扬唇,抱怨似地说:“好疼。”
声音低且软,含着几分倦意,几乎在示弱了。
示弱吗?
来人冷笑。
目光落在赵珩的嘴唇上,前几日好不容易养出一点血气的嘴唇此刻已与纸色不相上下,唇瓣不复先前润泽,干裂得扯开几道口子,血丝若隐若现。
多狼狈的模样。
五指插入赵珩的长发,来人想,和丧家之犬有什么分别?
在陪都养尊处优不好吗?继续做你的皇帝不好吗?在我身边,不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