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心中蓦地闪过一个念头,连他都能莫名其妙地死而复生,姬景宣为何不能?
先前因为姬循雅隐瞒身份在他身边为奴,令他觉得二者绝无可能是同一人,但在看到姬循雅的样貌后,赵珩很难说服自己,世间真有两个不同的人能生得如此相像。
赵珩仰面,紧紧地盯着姬循雅。
帝王虽居下,却毫无示弱之意。
他眸光清正,内里含着几分烦躁与疑虑,还有点一闪而逝的惊愕,但诸多情绪中,唯独没有姬循雅期待的恐惧。
这与姬循雅意料中的场景截然相反,赵珩一眼不眨地看着他,令他有些说不出的烦躁。
为何不害怕呢?
是因为你征伐天下,死于你手,如我这般的人亦不知凡几,于是你浑不在意?
“姬将军,”赵珩声音沙哑,“手。”
他这次倒没再给姬循雅一个耳光,一则他早不复当年能一耳光打掉别人几颗牙的神勇,他扇姬循雅一下,姬循雅连头都没偏,二则……赵珩闭了闭自己酸胀的脆弱眼睛,姬循雅长得太像姬景宣,对于这类长相清贵端丽的人,他向来只能狠狠心动刀,舍不得动手。
姬循雅大约没真想现在就将他掐死,大发慈悲地放松了力道。
甫一能呼吸,赵珩立刻挣开姬循雅的桎梏,猛地往后退去。
直到腰背咣当一声撞在车壁上,他才停下。
守在外面的靖平军军士对视几眼,目光中若有担忧闪过。
陛下被劫走,将军震怒理所应当,但皇帝多病羸弱他们都看在眼里,遭刺客劫持,很难说全然是帝王之过。
燕朗无言地摆摆手,示意不必管。
好端端地掺和进皇帝和将军之间的事做什么,嫌命长?
车内,气氛愈发诡异。
赵珩看向姬循雅,姬将军正从袖中抽出条手帕,慢条斯理地将刚刚从他脖子上沾的血擦干净。
见姬循雅擦血,赵珩这才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了疼。
他伸手一抹,发现脖子上先前被刺客割破,已经结了层薄痂的伤口又被姬循雅撕开了。
赵珩冷冷地看了姬循雅一眼。
如此行事,他只觉二人越来越像。
赵珩俯身将铜盆住自己面前拖了几寸,手往水中一伸,触之唯清水而已,却半条帕子都未剩下。
他皱眉,正要以袖拭血,姬循雅却抬眼,目光平淡无波地看向他。
赵珩心口微滞。
生成这个模样,皇帝没心没肺地想,不谋朝篡位他都替姬氏可惜。
姬循雅好像才看见自己扯开了赵珩的伤口,面上殊无愧色,姿态端庄地膝行上前。
而后,仪态再端雅不过的将军抬手,用力扼住了赵珩下半张脸。
“臣失仪。”姬循雅微微颔首。
他用劲古怪,赵珩连张嘴都费力,勉强抬头与姬循雅对视。
目光相接,乍然撞入一方深潭。
姬循雅双眸幽暗,内里分毫情绪都无,若非这双眼睛还能转动,是个活着的样子,赵珩险些要以为自己再同逝者对望。
他生生压下那种令人头皮发麻的悚然感。
赵珩一下没挣开,便不再动。
他此刻很是怀疑姬循雅的身份,若姬循雅真是姬景宣,以他对姬景宣的了解,若他再挣扎,对方很有可能直接将他的下颌卸下来。
见他听话,姬循雅稍稍满意。
以手帕半裹长指,轻轻拭过渗血的伤口。
赵珩垂眼,去看姬循雅的手。
十指修长,白得如同冰精,大约是常年用剑的缘故,没有赵珩想得那般细,筋骨荦荦,冷硬非常,除了皮肤光洁得不似人之外,这是一双相当纯粹的,成年男子的手。
手与姬景宣全然不同。
似是觉察到赵珩的走神,姬循雅指下用力。
手帕并非丝绸,触感相较之下很是粗糙,不够柔滑的布料蹭过嫩红的伤口,又疼又痒,如蚁噬肤,赵珩猝不及防,倒吸一口凉气。
“你做……”
“陛下在想什么?”姬循雅道。
帝王眉头紧皱,觉得难受又反抗不得,只能被迫忍着,一双眸色偏淡的眼睛不快地盯着姬循雅看,偏生此刻受制于人,半点威慑也无。
比起赵珩那种惯有的,对任何人都能随意给予的笑脸,姬循雅更愿意看他痛苦的、难捱的、又不得不忍耐的神情。
赵珩应付道:“朕在想,姬将军手也好看。”
他用的是也。
还有谁的好看?姬循雅面无表情地想,他记忆力极佳,简直到了过目不忘的地步,因而脑海中迅速地浮现出了几个人的脸。
有活人,也有死人。
话音未落,伤口上又是一阵疼痒交织。
赵珩很能忍痛,却极反感这种说疼并不十分疼,但又难受得令人无法忽视的诡异感觉,更何况他此刻身体敏弱,放在往日可以忽略大半的异样,而今却好似放大了十几倍。
赵珩强忍着再给姬循雅几耳光的欲望。
如姬循雅、姬景宣这等人憎狗嫌的破脾气,样貌好看到了他心坎里也抑制不了他一直翻涌的杀意。
姬循雅一面细致地给赵珩擦血,一面淡淡道:“陛下身手甚佳。”
来了!
赵珩精神微凛。
一线殷红浸透手帕,湿热地黏在指尖。
他顿了顿,本想回答自己被掳走后胆战心惊吃尽苦头,若非姬将军相救朕早已身首异处,但,他在永安道时对姬循雅笑得挑衅又得意,无论如何看,都不像被胁迫出宫的小可怜。
眸光流转,若有所思。
脸上的手指逐渐施力,姬循雅只觉指尖陷入了一片柔软的温热当中,他厌烦这种触感,但怕赵珩离开,便没有立刻抽回手。
他微笑着问:“陛下,可想好要怎么骗臣了吗?”
态度放肆,全然不加掩饰。
赵珩心思转得飞快,轻笑一声,道:“想好了。”
伤口不大,但略有些深。
姬循雅瞧着那块还在向外渗血的皮肉,柔声道:“臣愿闻其详。”
赵珩沉默须臾,薄唇微抿。
从姬循雅的角度看,皇帝似乎相当为难。
的确为难,姬循雅很好奇,赵珩要如何解释,他这个生于深宫,出了名的体质清弱的皇帝,是怎么在刺客挟持下,大难不死的。
黝黑冥暗的眼睛望向赵珩。
“陛下。”他温言提醒。
示意赵珩可以开口。
也必须开口。
此时此刻,皇帝身上最为脆弱的所在被他紧紧拢在掌中,若他想,连刀刃都不需要,就能轻而易举地置皇帝于死地。
目光擦磨过赵珩的脸。
原来以生死威胁旁人是件这样有趣,值得他心头鼓噪的乐事,从前姬循雅不以为意,可放到赵珩身上,无论怎么尝,都觉得其味无穷。
赵珩抬头,“将军,朕……”
他声音太轻,还很含糊,姬循雅只听得清赵珩唤他将军。
他松开捏着皇帝脸的手。
不急。
姬循雅之于赵珩,永远都有着无尽的耐性。
若宰杀牲畜,当以利刃。
倘吞吃赵珩,那便要用钝刀,凶器一寸一寸地钉入最柔软的内里,谨慎细致地剃去骨架上的皮肉,最后敲碎骨头,连灰白的脊髓,都要吮吸得一干二净。
喉结无声地滚动了下。
或许是因为他在赵珩身边扮程玉扮得太久,已不太习惯说话,亦或者今夜吸了不少冷风,喉头涩痒得厉害。
他目光幽暗,落在赵珩的脖颈上。
还有丝血外渗。
艳处极艳,洁处极洁,两种反差极大的颜色,在赵珩身上却不显突兀。
一点若有若无的腥甜侵蚀着姬循雅的嗅觉,他忽地想到,在走投无路时,人血也并非不可啜饮。
况且赵珩身上旁人的血早已被他擦去,皇帝脖颈洁白,生着数道淡色青筋,咬上去,似能缓解焦渴。
姬循雅想,若赵珩编造出的理由他不满意,今夜他就将赵珩的血放干净。
“陛下,还不打算开口吗?”姬循雅轻声询问,他嗓音本极清朗,因为渴,听起来便有点沙沙的,小刷子一般刮过耳廓。
赵珩深吸一口气,似乎下了莫大的决心,他道:“朕说。”
话音未落,指尖寒光一闪,赵珩骤然发难,倾身向姬循雅扑去!
他气力不足,但好歹是个骨架高大的青年人,不重,却也不轻。
姬循雅本在专注地研究赵珩脖子上哪块骨节更好下口,赵珩表现得过于虚弱,连他的戒心都放松了两分,防备不足,下一秒,眼前景致顿时颠倒。
砰。
马车内传来声响,似有什么东西重重砸落在地。
守在外面的军士面面相觑,有人低声道:“燕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