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珩方才听姬循雅说不能动用,多则会疼,便一手捏住姬循雅的下颌不让他躲,一手拿伤药,手腕向内翻转,顷刻间,整瓶药粉倾倒其上。
侧颈处的青筋陡然鼓凸。
掌下皮肤愈凉,却不闻其发出丁点声响。
手边没有细纱布,赵珩就扯了姬循雅的袖子,他力气不足,扯得断断续续,很是费力,还是姬将军顺手帮他全拽下来。
赵珩看了面色苍白的姬循雅,拿半尺宽窄的绸带给他裹住伤处,顺手给他打了个单套结,恶劣地留出一长条露在外面。
将军身姿玉立颀长,望之泠然而不可攀折,偏偏喉间一线长长绸带,恰似束缚兽类的绳索。
很有几分狎弄亵玩之意。
赵珩差点就伸手摸上了姬循雅的头发,在接触到后者平静的目光后陡地放下手,他轻咳一声,道:“将军治军甚严,兵士敬惧。”
清楚赵珩意有所指,只一笑,“臣自不如陛下温和可亲。”
他记得当年他与赵珩皆受了伤,他同赵珩一道回了齐国营地,甫一入赵珩营帐,日后的锦衣侯崔平宁便扑上来,为臣为属,却干直接扯开赵珩手臂上的布料给他上药,而赵珩则一副习以为常的模样,往事历历在目,不由得勾唇,冷笑了下。
赵珩大为震惊,姬循雅又在气什么?
赵珩正要开口,但见有人快步到他们面前,道:“将军,陛下。”
他刚抬头,在看见姬循雅脖子上垂着的绸条后如遭雷劈,猛地垂首。
姬循雅略一颔首,此人才继续道:“将军,方才属下等见到有人行事鬼祟,抓来问话,方知其乃宫中内侍。”他看了眼赵珩,犹豫地住口。
赵珩疑惑地眨眨眼。
姬循雅道:“说吧。”
此人道:“逃出宫的内侍属下等已司空见惯,本不该为这点小事打扰将军与陛下,只是他手中带着枚扳指,自称是陛下亲赐,属下等以为不寻常,特意来回禀将军。”
话音未落,赵珩便觉得一阵凉飕飕。
姬循雅缓慢转头,看向赵珩,含笑道:“陛下,可有此事?”
动作虽缓,幅度却大,赵珩看到那块绸条上又有暗色向外渗。
他思量几息,迟疑道:“何谨?”
那少年不是早跑了吗?
那军士道:“是,如陛下所言,他说他叫何谨。”
姬循雅听到确有其人,唇边绽开一抹笑,温和地说:“内侍无圣上命令不得擅自出宫,看来此人是偷跑出去的,离宫背主,有负皇恩,”他看向赵珩,“臣为陛下处置了他,如何?”
扳指,又是扳指!
姬循雅按了下拇指上的血玉环,连带着看它都不顺眼了,想狠狠拔出来,顿了几息,心道,赵珩送他的东西便已是他的,何必为了赵珩同自己的东西过不去。
赵珩只觉姬循雅双眸阴森却明亮,内里好似燃着两点鬼火。
兵士领命,“是。”
赵珩立时道:“等等。”
姬循雅弯眼,“陛下陛下金尊玉贵,难不成要为个叛主的内侍求情?”
赵珩沉默几秒,不答姬循雅的问题,反而笑道:“今夜凶险,朕受惊不浅,幸得将军相陪,现下方缓过神。”
兵士闻言,悄然向后退了几步。
姬循雅似笑非笑地看着皇帝,“陛下的意思是?”
“朕方才被吓得魂不在身,所言或有失当之处,还请将军海涵。”
烦躁愈盛,姬循雅道:“臣不敢。”静默几息,忽地冷冷出声,“陛下,是为了保一内侍,向臣低头?”
赵珩醒来才十几日,何时又多了这么个让他亲赠扳指的东西,且……姬循雅神情阴寒,他为何不得而知?
难道他派去监视的赵珩的人里,有人同赵珩私相授受,替皇帝隐瞒消息?
赵珩皱眉,“将军觉得,朕所言俱为一个内侍?”
姬循雅微笑反问,“难道臣错怪了陛下?”
赵珩冷冷一笑,大约被说破了心思恼羞成怒,甩袖就走,却被姬循雅一把抓住。
姬循雅扣住赵珩的手,温声道:“陛下,这等背主之辈留之无用,行刑时,陛下要不要去看看,权作泄愤。”
语调柔婉似水,好像当真在同赵珩商议。
赵珩想挣开,却被越攥越紧。
“陛下。”姬循雅道:“为何不理臣?”
赵珩看向姬循雅,他叹了口气,仿佛倦极,“将军,朕不管将军信与不信,何谨的确是朕的内侍,那枚扳指不过是朕当时自觉将死,万念俱灰之下给他的傍身之物,并无他意。”
姬循雅面色稍霁,淡淡道:“陛下,臣亦未说陛下待一内侍有何深意。”
“朕方才所言,字字句句出自真心,绝无半点虚与委蛇之意。”
姬循雅盯着赵珩,道:“陛下是在给何谨求情。”
却见赵珩双眸中映出一缕无奈的笑意,“朕是在哄你。”
姬循雅怔了下。
他叹笑,屈尊降贵地耐心哄道:“将军,不要乱动,伤口又流血了。”
姬循雅无言,一把松开了攥着赵珩的手。
“将军。”赵珩含笑看他。
片刻后,姬循雅淡淡道:“内侍调遣归掖庭安排,乃是陛下私事,臣岂能置喙?”
赵珩知事有转机,晃了晃自己的袖子,戏谑道:“朕身上种种,将军管得还少吗?”
姬循雅眸子半抬不抬,隔着漆黑的睫毛冷漠看他。
赵珩笑道:“这身衣服颜色明亮大气又不失稳重,朕看惯了黑衣,偶尔着红亦觉得甚好。”
姬循雅面色终于缓和,“陛下,那内侍逃了几天,身上肮脏,臣命人给他洗漱更衣,再送到陛下身边服侍。”
赵珩知道以姬循雅的性子,明为更衣,实为探查何谨身份,他不以为意,何谨本非他亲信,若是底细干净,自然皆大欢喜,如若是旁人派来的眼线,杀之不足惜。
赵珩点点头,“好。”润泽唇瓣开怀地上扬,“多谢,将军。”
姬循雅瞥了眼赵珩,“为一内侍,陛下不必向臣言谢。”
赵珩笑着摇头。
姬循雅偏身,“陛下,回去吧。”
赵珩道:“将军。”
“嗯?”
赵珩指了指他的脖子,后者低头看了眼,伸手将绸带捋平。
然后放入外袍中。
虽大半遮掩,然而若有人抬头看姬循雅,还是能第一眼看到这截形状可疑的绸带。
始作俑者轻咳一声,转身而去,顺便拉住姬循雅,示意他快点走。
或许难得见赵珩窘迫,姬循雅心绪上扬。
但因为素日姬将军积危深重,俩人回去时敢抬头看者不多,何况是盯着将军脖子看,又有些微妙不乐。
回去路上,赵珩倦色不加掩饰,半阖目靠着车壁。
姬循雅坐在对面,静静地看着他。
就在他以为赵珩要休息一路时,赵珩突然道:“将军,小燕卿调去哪里了?”
姬循雅心道你自身难保还有心情问不相干之人,扬唇一笑,“杀了。”
赵珩眼皮也不抬,“姬卿骗朕。”
目光如有实体,细密地舐过赵珩脸上每一处。
姬循雅想看赵珩惊怒伤怀,气得险险落泪的神色,但转念思之,以赵珩与燕靖思相交之浅,燕靖思实在不配。
他温言道:“何以见得?”
“朕方才见到燕朗,燕卿乃小燕卿的亲兄长,倘小燕卿被将军处死,为兄者怎么会这般镇定平静地面对朕与将军?”
姬循雅笑,“成大事者不困于情,为前程权势俯首帖耳,仍旧奉我为主,难道不可?”
赵珩掀开眼皮,扫了眼姬循雅。
姬循雅与赵珩对视,朝皇帝露出个温柔的笑。
赵珩,你不是,最精于此道吗?
赵珩又合眼,漫不经心道:“既然如此,将军再把燕朗也杀了吧。”
姬循雅眼中笑意愈浓,“哦?陛下不是很赏识,”咬字略重,“燕朗吗?”
“于至亲之死毫不在意,人便不再是人了。”赵珩道:“不论是他丧心病狂,还是隐忍蛰伏,留在将军身边皆是祸害,杀了吧,一了百了得干净。”
姬循雅轻笑出声。
手指虚空往赵珩纤长的脖颈处一滑,“死于陛下手,想来他们二人亦觉不甚荣幸。”
赵珩大笑,“卿呢?”
他忽地睁眼,目光灼灼。
姬循雅倾身,与他视线相撞。
这叛臣毫不避讳地与皇帝对视,片刻后,陡地收回目光,恭顺垂首,“若得陛下亲手赐死,臣必引颈受戮。”
这个动作恰好露出一截线条锋利好看的颈。
姬循雅清朗的声音微哑,“臣欣喜至极。”
……
回宫后,赵珩第一件事就是更衣沐浴。
温汤半露于外,赵珩仰头便可见漫天繁星。
别院幽静,不闻人声,只蝉鸣叶动与袅袅水声交织而已,听得人愈发宁静。
赵珩靠着池壁阖目,任由自己滑入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