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未落,在外面等候多时的军士破门而入,不过瞬息便冲到李元贞面前。
李元贞面色惊变,手刚伸入袖中,却来不及动作,被按住脖颈,咣地一下,死死压在地上。
“但居心叵测之人教唆君上离宫,臣却不得不在意。”姬循雅一面给赵珩擦手,一面继续道。
“陛下!陛下!”右颊与石板紧密贴合,李元贞被撞得剧痛不止,眼前黑金闪烁,吃力惊声唤道:“陛下救臣!”
“将军,臣冤……唔!”
口唇被塞得死紧,李元贞目光哀求地看向赵珩。
赵珩转头,朝李元贞露出一个爱莫能助的微笑。
李元贞浑身巨颤,死死地盯着赵珩,目眦欲裂。
皇帝是,是故意的!
李元贞如遭雷击。
他双手被束,遭两个靖平军军士架起,拖拽出去。
姬循雅看了一眼,正看到赵珩口中如云的发丝也和头发的主人一般拖在地上,沾了点点尘埃,不复先前那般齐整光洁。
他神色淡淡地收回视线。
“陛下,”帕子在姬循雅手里被叠得四四方方,重新放回袖中,“不问臣缘故?”
赵珩正要抽回被擦得有些泛红的手,不料姬将军却紧紧握住了那截嶙峋的腕骨,不让他离开。
赵珩笑道:“将军方才不是说,李卿蛊惑圣上吗?”
姬循雅又单手从袖中摸出个圆圆的小玉盒来,递到赵珩手中。
玉盒长一寸宽一寸,四四方方,玉质极温润,乃是上好的羊脂白玉,盒盖上倒无密密匝匝的凤凰羽,而是……一截树枝?
赵珩不明所以,但还是接住了。
姬循雅看他。
赵珩疑惑地与他对望,片刻后,莫名地理解了姬将军的意思。
二指圈在盒盖上,反方向一拧。
赵珩看去,但见内里盛了大半盒奶白的脂膏,随着他打开盖子,冷而甜的香气四散,闻之如折了枝凌雪梅花,再,再和以蜜糖一同入口似的。
赵珩不得不承认,这搭配虽古怪,但他很喜欢,味道神似冬酿梅花糕。
他居然又饿了。
姬循雅以指尖蹭了块脂膏,然后在赵珩惊奇不解的注视下,贴到了赵珩的手背上。
轻轻一捻,脂膏随着姬循雅的动作化开,润泽而不粘。
赵珩:“……”
到底谁能来治治姬循雅的破毛病!
姬循雅边将脂膏给赵珩涂匀,边轻声问:“李卿?”
赵珩从善如流,“李元贞。”
甜香四溢。
冰凉的指尖在皮肤上游走,而后一转,抬起赵珩的五指,送到自己面前。
赵珩这双手骨多于肉,算不上匀称,青筋荦荦,骨相过分凌厉坚硬,刚而易折,倒叫人怕弄脏了这双手。
姬循雅赞叹道:“陛下的手的确不该沾血。”
赵珩面露不解,“将军此言莫名,朕不解其意。”
两人对视,俱露出个浮于表面的笑。
李元贞无论是死是活,国舅都会知道,他在姬循雅面前显露了身份,此举无异于直接将姬循雅和裴氏、与裴氏相关世家的矛盾提前挑明。
可姬循雅又不能放过李元贞,隐忍不发,因为,赵珩是故意让姬循雅听见的,简直可谓挑衅到了姬将军脸上——你看,国舅时时刻刻都把朕,从你手中救出。
国舅之野心涛涛,不在你之下。
所以姬将军,你真的会忍气吞声,任由一个连与你正面交锋都不敢,望风弃城而逃的庸懦之辈,觊觎你的权柄,你的所有物吗?
赵珩大约早就对李元贞,还有其后的国舅生厌,却不亲自动手,只是摆弄了几缕头发,连一句话都不需多说,就让姬循雅替他料理得干干净净。
简直,姬循雅嗤笑一声,神色愈冷,简直像条叼了猎物眼巴巴地到主人面前,祈怜求赏的狗。
第三十四章
赵珩抽手。
他们二人心知肚明。
“将军夙夜忧劳, 如今天色不早了,”赵珩折身而返回,连头也不回, “将军, 你该回去了。”
姬循雅弯唇, 露出个毫无笑意的笑,“臣告辞。”
赵珩敷衍地摆摆手。
待确认身后已无声响后,赵珩方转身,顺手把窗子关上了。
他如常沐浴更衣,而后没心没肺地往床上一躺,丝毫没有得罪了姬循雅, 自己这个傀儡皇帝可能命不久矣的自觉。
赵珩合眼。
他本没打算这么早就处置李元贞, 但既然姬循雅来都来了,他不用一用姬将军,未免可惜。
况且以姬循雅的细致,不可能不清楚李元贞身份有异,他极有可能比自己更早知道李太医是国舅的眼线,
赵珩扬了扬唇, 既然如此,何必惺惺作态,流露出一副自己遭人利用的伤心模样?
他可一点都不信姬循雅放任李元贞接近自己, 是为了给他解闷。
不过, 赵珩又睁眼,疑惑地瞅着头顶,姬循雅为何突然来潜元宫?
此时, 书房。
姬循雅神色淡淡地看着文书。
姬将军一切如常,只不过批复时写字的力道重了些, 凌厉的笔锋几乎要穿透纸张,戾气得不似怎么看都不像批了照准二字,倒如同在勾秋决犯人的名单。
在看完数十册文书后,姬循雅觉得自己心绪已极平淡无波。
姬循雅垂眼,正落到自己散落的长发上。
他沉默一息,抽刀,面无表情地割下一缕长发,放入掌心。
姬循雅的发色与他的眸色类同,皆是毫无杂质的纯黑,发丝亮且密,触之顺滑柔软,但他到底不是个养尊处优的清贵公子,头发从未养护过,故而发尾有些粗糙。
但头发这种东西,摸起来能有多大差别。姬循雅冷漠地心说。
他盯着掌中一缕乌黑,后知后觉地想到:我为何要做这种蠢事?
他皱了皱眉,二指一捻,径直将头发怼进烛火。
……
此后数日,赵珩再没见过姬循雅。
直到大军启程回京,二人都无半点交集。
见不到姬循雅,赵珩乐得清闲,虽然姬将军的确样貌卓然,但比起应付他那个捉摸不透的阴鸷性子,赵珩更乐意一个人在马车内看书喝茶。
他近来对看自己的本纪尤其感兴趣,主要原因在于,太祖本纪将他夸得天上有地下无,简直是古往今来第一雄主仁君。
若非他娘真是北澄摄政王他爹真是齐君,二人皆有名有姓,身份写得清清楚楚,史官大抵要写:梦烈日坠腹,感而有孕,生太祖了。
当看到自己算无遗策地终结乱世时,赵珩被夸得头皮发麻,忍不住闭了闭眼,感叹道:这是赵旻把刀架史官脖子上写出来的吧!
他正一面全身发麻得好像有虫子在爬,一面乐此不疲,如看话本般津津有味地看后人写他的史书,忽闻外面有异响传来。
“陛下,”是个未听过的男音,隔着车帘毕恭毕敬道:“臣奉将军之命,给陛下送,送东西,不知陛下可愿意看一看吗?”
赵珩精神一震,慢慢将书阖上,笑道:“准。”
蛰伏忍耐了五日,姬将军会给他什么惊喜?
莫非,是拿冰镇着的,李元贞李太医令的人头?
不,不对,赵珩转念一想,觉得以姬循雅半遮半掩的性格,更有可能命人送来一把长发,其意不言自明。
“是。”此人道。
先是一只手掀开了车帘,有个什么东西踉踉跄跄地上来,而后——赵珩定睛看过去,而后,滚进来一个人?!
的确是滚进来的,因为他甫一进入马车,就立刻伏跪在地,因为过于紧张,这人没跪稳,加之马车颠簸,直接滚到了赵珩面前。
赵珩无言几息,体会到了种猜错姬将军心思的失落。
怎么送来个活物?皇帝心道。
幸而马车足够大,此活物滚了几圈,生生撞到桌案的一条腿才停住。
赵珩迅捷地伸手,拿手背一垫,护住了此人看起来本就不算聪明的脑袋。
想象中的疼痛没有传来,此人惊疑地发现自己撞到了个软硬交织的温热东西,拿头蹭了下,耳朵倏地烧了起来。
是,是皇帝的手?
“陛下,”方才同赵珩说话的那军士见此场景亦无言片刻,静默几秒,努力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一本正经,“臣已把将军所赠之物送来,陛下可还有何吩咐吗?”
赵珩低头。
这活物是个少年人,骨架还未完全定型,望之不过十五六岁,身量透出了几分少年人特有的,尚在抽条的纤细,听到声音,他竭力抬头,脑袋差点就撞上皇帝的膝盖。
一双清亮的眼睛游鱼般伶俐。
不过,赵珩暗忖,这点聪明劲估计全长在脸上了。
“陛,陛下。”少年人小声道:“奴婢是何谨。”
赵珩眨了下眼,好像没认出来他是谁似的,神色有些不解。
“你先下去吧。”赵珩道。
军士领命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