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朕皇陵远亿点 第75章

这官员冷哼了一声,瞥了眼身侧翘首等待的同僚们,刻意拖长了嗓音,“五阴一阳,阴盛阳衰,寓大……”

“陛下到——”

传令声次第穿过正殿。

“凶。”他说,轻得不能再轻的声音湮灭在群臣见礼时官服擦磨的簌簌声响中。

第五十八章

百官齐拜, “陛下万年——”

赵珩端居上首,瑶光宫中的人事种种尽收眼中。

内监尖细的声音传来,“起——”

众臣直起腰身, 端端正正地站好。

崔抚仙微微抬头, 目光不着痕迹地落在赵珩身上。

十二旒下, 帝王俊美逼人的面容淡漠,端雅矜贵如供于宗庙中的,历代先君圣王的御容像,只论样貌,竟真有种只可仰望的肃然威仪。

这貌若圣明天子的皇帝似乎觉察到了有人在看他,眸光一转, 向下望去。

恰与崔抚仙对视。

崔大人毫无防备地与皇帝对望, 烛火下,他第一次发现皇帝的眼睛并非全黑,而是隐隐泛金,粲然得似有熔金流淌其中,不由得呼吸一窒。

黄玉珠似的剔透明丽,亦如无生命之物一样淡漠无情。

然而下一刻, 皇帝却弯了弯眼,居然是个笑的模样。

乍然看他笑,崔抚仙愣了几息, 第一反应是立刻偏头, 见身后群臣百官皆垂首而立,无人注意到皇帝这个算不上端庄的小动作方放下心来,轻舒了一口气, 而后才意识到自己干了何等蠢事,僵硬地缓缓转过脸。

赵珩眼睁睁地看着方才还端宁自持的崔大人此刻方寸大乱, 连头都不敢再抬,强忍着没笑出声。

崔抚仙离开后赵珩才知道他是崔平宁的后人,不由得一哂,锦衣侯胆大妄为,崔抚仙却与其先祖截然相反,被皇帝看着笑一下,都要觉得自己有失官体。

为官多年,脸皮竟还这样薄。赵珩啧啧称奇,随意往不远处又看了眼,见一官员头低得如孝子上坟,但分外鹤立鸡群。

无他,只因在一群年过半百服朱着紫的官员中,他年纪太轻,看上去比崔抚仙还要小一些,眉目素净,黑白分明,气韵如温茶般柔和,毫无棱角,只看一眼,便令人忍不住放下戒心。

赵珩的目光在他身上多留了几息。

冯延年自觉已经藏得够远,照旧感受到了皇帝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脊背登时一僵。

想到自己那日献媚于姬循雅,恐怕早已将皇帝得罪透了,冯延年无声地倒吸一口冷气。

早知如此,他今日就告假了!

他忍不住摸了摸手中的笏板,被冷汗濡湿的指尖在光洁的象牙板上留下道道湿痕。

冯延年垂眼,心道也不知,还能持这块笏板几天。

距离赵珩上次朝会议事已过了数百年,他记得上回大朝会,他……赵珩皱了下眉,他散朝后在去御书房的路上连吐数口血,太子扑上来一边惊慌地问他怎么了,一边命人传太医,他还未等来太医,就昏死过去了。

此后病榻缠绵,药石无医,太医令为他号脉后只轻声道:“臣为陛下开些温补固本的药,还请陛下静养,勿要太过劳心费神。”

余下一言也无,但任谁都看得出,这是连太医令都束手无策的顽疾。

赵旻遍寻名医,连远在北澄的伽檀都请了回来。

相较于太医令的委婉,伽檀说话就直接很多,戳了戳赵珩因病而有些浮肿的手腕,当着太子和皇帝两人的面直言不讳,“年轻时在沙场连年征战,受了重伤也不好好医治,只用镇痛止疼的药物压制,旧伤堆叠,早就伤了根本,称帝后又昼夜不分地理事,”与养尊处优堆积出的丰腴不同,这手感并不好,伽檀皱了下眉,嘴唇却还上扬,“陛下,你不早死谁早死?”

赵旻闻言怒急交织,眼底红得几欲滴血,猛地回首,“来人,将这个狂悖犯上的妖人拖下去!”

伽檀似笑非笑地看着赵珩。

赵珩咳了声,哑声道:“太子。”

无甚气力,在寂静无声的寝宫中却显得分外清晰。

英姿挺拔的少年人听他唤自己,失色的嘴唇无声地开阖了两下,一个字都未吐出。

一行泪倏然滚落。

“去吧,我和伽檀还有些话要说。”见太子眼眶通红地盯着他,连眼睛都不敢眨,似是怕自己闭眼,赵珩就要消失一般,心中酸软无奈兼而有之,扬起个笑,宽慰道:“朕哪那么容易死。”

赵旻撑着起身,替赵珩掖好被角,方一步三回头地出去了,临走不忘狠狠瞪了眼伽檀。

伽檀摇摇头,“你儿子好凶,”又道:“小时候不这样,你给养坏了。”

赵珩笑得肩膀轻颤。

下一刻,他便不笑了。

笑意烟消云散后,伽檀才第一次意识到,原来赵珩的面容也能冷寂得惊人。

他面无人色,比此刻窗外正徐徐向下飘的雪花还要白上几分,眸光依旧清亮,却透着几缕挥之不去的疲倦。

伽檀别开脸,不去看赵珩,嘲弄道:“现在知道怕了。”

“生老病死乃人之常情,”赵珩心平气和地说,“只是太子年岁尚小,少历练,遇事浮躁,”他眼珠微转,看向伽檀,“不过,朝中重臣多太子的长辈,看着他长大的情谊,朕以为,局面应不会动荡,吧。”

伽檀越听越觉得赵珩在交代遗言,转身抬腿就向外走。

“做什么?”赵珩疑惑地问。

伽檀咬牙道:“把你的好太子叫进来,让他来听君父的诛心之言!”

赵珩笑了下,有气无力道:“伽檀,再对朕无礼,朕就先让太子把你拖下去。”

伽檀几时见过赵珩这么虚弱的模样,猛地转身,气冲冲地走到赵珩面前一撩衣袍,单膝跪在床边的地上,与躺着的皇帝对视。

他深了口气,“阿珩,你记不记得,你七岁时曾经失过魂,人同痴傻,青姨想尽办法你都醒不过来。”

赵珩缓慢地眨了眨眼,“记得,我还记得我醒来后,我娘把烬骨塔都让人垒好了,就等着我断气,把我扔进去烧了。”说着,自己忍不住笑了起来。

伽檀无言地瞅着赵珩,狠狠戳了下他的手臂,一个小坑立刻出现在臂上,赵珩吃痛地嘶了声,笑道:“后来还是你师父说,我为厉鬼所惑,落入迷障中难以脱身,要取我一截骨头,引魂归来。”

于是,便斩断赵珩右手的小指做法,不足片刻,人果然回神。

虽然赵珩一直觉得自己是疼醒的。

“那截骨里有活气,我师父将骨头磨平,嵌入法玉中,磨成了扳指给你,说能祈长寿,佑平安。”伽檀语调里多了几分连他自己都未觉察到的急切。

赵珩仔细回忆了一番,“不止,你师父还说,绝不能让这东西接触到新丧之人,因为扳指内有生气,或会引鬼魂聚而不散,酿成大祸。”

“能用,能用!”伽檀眼睛倏然亮起,一把攥住赵珩冰凉的手腕,“阿珩,扳指现在在哪?”

青白分明的眼眸中,倒映着一个焦急的人影。

赵珩定定地看着伽檀许久,而后竟忽地笑了起来。

伽檀愣了愣,心中蓦地出现了种不祥之感,“怎么了,阿珩?”

思绪纷乱,眉心疼如针刺,赵珩当时身体衰弱,连神智都不算清明,对许多事情自己回忆起来都觉恍惚。

姬循雅还活着,总不能是因为那枚扳指吧?

这个想法突兀地插入脑海,赵珩深深皱眉,但转念一想又觉得实在荒谬,当年姬景宣恨他恨的连佩剑都能徒手折断,怎么可能至死还戴着他送的东西?

压下种种怪力乱神的想法,赵珩轻轻动了动颈,额前玉珠相撞,琳琅作响。

因他太久不上朝,事事皆觉得新鲜有趣,看得时间便长了些。

皇帝不语,朝臣更不敢言,一时间,瑶光宫中陷入了阵诡异的沉默。

皇帝不理政,虽每半年上一次朝,叫群臣看看他们效忠的天子尚在,可即便出现时,也是满面不耐,稍坐不上一刻,便径自而去,余下事务俱交由国舅处置,故而朝臣一时都不知该如何面对皇帝。

内司监掌事韩霄源站在帝王身侧,扬声道:“列为公卿,可有事要奏?”

此言一出,殿中更静。

百官惊愕地面面相觑,皇帝这是,将欲理政之意?

不说皇帝先前荒废政事,现在是不是心血来潮还未可知,只说外面那个虎视眈眈的姬将军,这朝堂之事,他甘心放任由得皇帝做主?

这景象与他们想象中的不同。

皇帝先前去陪都,名为南巡,实则是弃帝都而逃,现下与姬循雅同归,说难听些,无非是姬氏发号施令的傀儡而已,多数朝臣根本没有预料到能再见皇帝!

就算见,也不应在瑶光宫,该皇帝悄然命心腹送来密信血书,君臣私下里秘密相见,不足为外人所知,执手相看泪眼,臣下伏跪在地,指天哭诉曰臣等必除国贼。

而不是正大光明地站到皇帝那边。

更何况,怠慢朝政的不止皇帝,还有这正殿之上的各部官长堂官,在京五品以上官员,上行下效,官纪废弛,此刻要他们说有何要紧政事,能言明者,少之又少。

宫灯烛光洒落,映照得静默的朝臣们似一尊尊泥胎像。

烛火太亮太盛,窗外风雨如晦,殿内依旧觉得炽热,炙烤得人面发烫。

隐隐可见额角湿润,形容狼狈,于是,就更像遇水后,连唬人的金身都维持不住的塑像。

崔抚仙垂眼,余光在袖中的奏折上一掠而过。

他倒是有话要说,只是,不适合明言。

玉珠轻撞,赵珩也不急,慢悠悠地看着殿上的官员们,虽不认识几个,但好歹记个眼熟。

他看人不加掩饰,虽自觉无半点不悦,被看到的官员还是忍不住绷紧了身体,恨不得将头埋进地下。

这位陛下怎么去了趟陪都性情非但没柔顺,反而更加迫人了?!

“陛下。”一官员越众而出,打破了这一片令人生畏的沉静。

众臣心里一松。

赵珩抬眸看过去,正要朝此人一笑,可这官员仿佛被鬼盯上了,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头紧紧贴着冰凉的地面,道:“陛下,臣有事奏。”

赵珩:“……说。”

朕的样貌是能招惹邪祟吗?

这官员道:“陛下,眼下我朝国力正盛,文修武偃,四境不敢来犯,百姓安居乐业,”他头都不敢抬,语调却极慷慨激昂,“可谓尧天舜日。”

即便是溜须拍马,这话也说得过于夸张肉麻,连一直低头装死的冯延年都忍不住向前看了眼,发现是方才夸赞他袖口那几条瘦鱼栩栩如生的官员。

冯大人在官场摸爬滚打数年,见到此人,也难免产生了种后生可畏的惊叹。

话音未落,却见帝王极满意似的,弯唇一笑。

那官员小心抬头时正好撞入赵珩的笑颜中,以为自己讨得陛下欢心,大喜过望,只觉加官进爵近在眼前,忙道:“陛下乃圣君明主,垂拱而天下治。”

言下之意无非是,陛下您如此英武,什么都不需干就能四海升平,万家和乐,既然如此,保持现状即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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