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姬循雅。
姬循雅又翻过一页,不知看到了什么,他微微蹙眉,合上起居注,抬头。
灯下看人,更显眉眼清丽。
然而人犯却没有心情去欣赏这张近乎于毫无瑕疵的脸了,他见姬循雅,先前锥心刻骨的痛楚顷刻间涌上心头,如见厉鬼般恐惧
姬循雅又问了一遍,语调很平静,一点怒意也无,亦无不耐,仿佛他不是在审问犯人,而是在与对方谈天说地,“是谁派你们来的?”
我们?人犯浑浑噩噩地想。
他略垂了下头,深入肌理的剧痛迫使他一个激灵,陡然恢复神智。
是我们,七个人。
现在除了他还活着,其余六个都只剩下了头。
剧痛逼得他昏过去,又一次次地被迫醒来。
他不是每次醒来都能见到姬循雅,但次次都——永生难忘!
“太后,”见姬循雅似要起身,他目眦欲裂,慌不择路地开口:“是太后!”
黏腻的血顺着下颌淌下。
问出了答案,姬循雅看起来依旧不满意,语气平平地问:“陛下是太后亲子,太后怎么可能对陛下痛下杀手?”他抬眼,“污蔑皇室,其罪不小。”
两行浑浊的泪水冲不开脸上的血,“我不知,我……我们只是奉命办事,求您明鉴,我们当真什么不知啊!”
姬循雅静静地看着他,或者说,看着他的方向。
纵然知道姬循雅不是在看他,人犯还是浑身巨颤。
七个人,到最后全部招供,是太后派他们刺杀赵珩的。
人犯单独审讯,并无串通的可能,可皇帝乃叶太后亲子,叶修业更是凭借着国舅的身份掌控朝廷多年,纵然没有亲情,叶家也要倚仗帝王继续做皇亲国戚。
皇帝一死,叶家还能依靠谁?
因两代帝王都子嗣不丰,宗室内已无与皇帝血缘相近的宗亲了,叶家总不会手中还握着一位皇子。
又或者,是有人想刺杀皇帝,又想到了事情败露的可能,便事先勒令这些杀手,倘被抓,就嫁祸给叶太后。
姬循雅起身。
人犯惊恐地向后缩,腕上锁链哗啦作响。
然而姬循雅却越他而去。
人犯紧绷的身体骤地松懈。
“将军。”有军士跟在姬循雅身后,“此人要如何处置?”
自皇帝回京后,刺杀便一直有增无减。
起先姬循雅尚有亲自处置的兴致,好奇,薄怒,还略带点兴致盎然,他想知道,到底还有谁想把赵珩的命,从他掌中夺去。
后来事务愈多,况且晚上还要回寝宫,姬循雅亲自来的次数便减少好些,这次若非口供中涉及裴太后,他不会出面。
“杀了。”姬循雅拾级而上,淡淡道:“头保存好。”
这便是只留人头的意思。
下属心领神会,“是。”
他穿过大半官署,走入平日用来理事的内室。
姬循雅身上从赵珩处沾染的香气,已被血腥味淹没,只有在他低头,仔细去嗅闻时才能闻到一丁点残留的暖香。
姬循雅不快地皱眉,本想继续看起居注,但很快有将官进入。
他放下起居注。
在听完叶家人和叶太后处皆并无异样,也未和可疑之人往来后,姬循雅微微点头,令属下继续监视。
军士退下。
外面雨声趋缓。
姬循雅静静地坐着。
或许因为自出生后就被独自关着,数年被迫养成了一动不动,不发一语的习惯,纵然活了两世,除了处置公务外,他独处时能做的事情实在不多。
雨打窗棂。
滴答,滴答。
姬循雅长睫轻轻地颤了下。
多思易生妄想,于是姬循雅有意将所有难以想清楚,令他难捱困惑的念头皆压抑,多年来,活得也算尚可。
他本以为这次就像先前无数次一般,习以为常地压下,然而赵珩却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
也如先前无数次一样。
和他们第一次见面后的,他无数个辗转彻夜不眠的夜晚一模一样。
沉默许久,姬循雅从袖中抽出一把刀。
刀刃纤薄雪亮,似一片月光。
刃身,倒映着姬循雅的脸。
赵珩说喜欢他。他想。
一点隐秘的,不可言说的喜悦自心口蔓延,随之而来的,更有无穷无尽的嘲弄与怀疑。
不对,不对。
赵珩说的不是喜欢他。
是说喜欢他的脸。
姬循雅垂眼,看向刀刃中自己的倒影。
样貌寻常,不过中人之姿,眉眼间更有种姬循雅少年时最厌恶,却又无可奈何的,挥之不去的阴郁死气,加之眼眸太黑,更显阴鸷。
这张脸,赵珩说喜欢?
姬循雅又皱眉。
自从认识赵珩后,他才知道人原来除了微笑还能露出其他神情,譬如说,皱眉。
浓黑的长眉下压,神色看起来更冷。
姬循雅越看越觉厌烦,握刀的手陡然收紧,手腕狠狠抬起,正要将刀刃插-入桌案。
动作猛然顿住。
因为他从刀刃的倒影中看见了一个人。
一个不属于这里,不该出现的人。
然而此刻他就是出现了,姬循雅霍然回头,见此人衣服湿漉漉地贴在身上,冕旒不知何时拆了下去,换成了一平常戴的发冠,或许是来的时候很是着急,他胸口上下起伏得有些急促。
却又要竭力掩饰,故作随意地问:“姬将军,陛下来此,为何不出来相迎?”
姬循雅缓缓起身。
他想问,你来这里作甚谁告诉你我在这我说过无数次我不相信你你到底还想做什……
帝王仿佛全然没有意识到危险正在逼近,将湿漉漉的外袍解下,泰然自若地问:“有衣桁吗?”
姬循雅死死地盯着他,心绪起伏,闻言竟被气得想冷笑一声。
明明先将话说明的是赵珩,引得人方寸大乱后,若无其事的还是赵珩。
姬循雅向赵珩走近,脚步很轻,却很快。
如饿绿了眼的野兽接近猎物,悄无声息,但快若疾风。
赵珩拎着湿衣服转了一圈,但见姬将军这处办公所在可谓表里如一,地方虽大,但极空荡,除了几架子书和奏报外,就只剩一桌案了。
桌案倒是上好的紫檀木,花纹秀雅,想来姬循雅没有那种雅兴挑选,不知道是从哪个官署拿来的。
赵珩上前两步,好奇地往桌上看。
桌案上放着两方砚,内里一朱一黑,其意明了,无非是代帝王拟旨,赵珩见状轻啧了声,道:“景宣,好大的胆子。”
血腥气逼近。
赵珩纤长的脖颈近在咫尺,皮肤下淡青色的血管若隐若现。
姬循雅抬手。
赵珩仿佛忽地感受到了什么,正要回头,一只手却贴上了他的脖颈。
先是很轻柔地抚摸了两下,如在安抚警惕的狸猫一般,而后骤然施力!
“咣当——”
桌上的砚台随着二人激烈的动作而啪地一下砸落在地。
朱墨四溅,染得威严庄凝的朝服下拜星星点点。
赵珩的脸被紧紧压在案上,他拼命挣扎,奈何中毒方愈的羸弱身体根本挣脱不开武将的压制。
身后冷冰冰的身体逼近。
似与非人之物纠缠相贴。
心头狂跳,“姬循雅!”赵珩的声音里终于染上了几分慌乱。
姬循雅勾唇,露出了一个血腥气十足的微笑。
他垂首,将小半张脸贴在赵珩的后颈上。
冰凉的触感惹得赵珩浑身一颤。
不可抑制的癫狂喜悦与随之而来的憎恶一道上涌,逼得姬循雅耳边轰然作响。
他微微低头,在赵珩耳畔低语道:“你来做什么?”
赵珩冷笑了下,刚要开口,就觉得一疼。
姬循雅不要赵珩回答,如审问犯人一般,虽是质问,语调却异常柔和缠绵,“赵珩,你到底要做什么?”
你到底想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