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王含笑看他,“循雅卿。”赵珩早就想这么叫他,但姬循雅厌烦帝王唤他为卿,他便很少以卿称之,这个称呼轻飘飘地出口,比赵珩想象中的还要好。
还要让他满足。
姬循雅该在他面前,俯首称臣。
虽晚了几百年,但还不算太迟。
赵珩拉近了二人间的距离。
他温柔地在姬循雅唇上落下一吻。
浅尝辄止。
他抬头,笑着哄骗,“朕怎么舍得把卿当成物件。”
姬循雅扬唇,亦笑了起来。
赵珩的话他半个字都不相信。
他也很清楚,自己在赵珩心中究竟算什么。
但对于这样一个多情薄情,视大昭江山远甚于自己性命的帝王,被赵珩利用,未尝是件坏事。
只要他永远有用。
赵珩就永远舍不得,舍弃这把趁手无比的刀。
赵珩刚要起身,却被姬循雅一把按住后颈。
“陛下,军士打仗立功有军饷,朝臣为国操劳亦可得俸禄,”五指慢条斯理地用力,“臣既为陛下操持军务,而今又被陛下委以国政,您要赏臣点什么?”
姬循雅的双眸死死地盯着帝王的脸。
仿佛被凶兽盯上,一举一动都在其掌控之中。
脊骨警惕地绷紧。
赵珩喉结滚动了下。
他沉默片刻,旋即大笑出声。
姬循雅静静地看着他。
看他张口,贝齿洁白间,混杂着一点水红。
二指曲起,一抬姬循雅的下颌。
帝王傲慢地睥睨着自己臣子。
屈尊降贵地掷出恩赏。
“你自己来取。”
伸出一根手指在姬循雅面前晃了晃,“半个时辰。”
……
一个时辰后,长信宫。
叶太后的贴身太监匆匆跑进殿内,至内室前脚步方放缓了,悄无声息地走入。
“娘娘,”他轻飘飘地跪下,“奴婢远远地望见了陛下的车辇往长信宫的方向来,许是不久后就到了。”
闭目养神的叶太后闻言缓缓睁眼。
铜鉴中,清晰地倒映着女人的面容。
叶太后十五岁入宫,而今已不惑之年,她未上妆,面容细腻白皙,气色红润,秀丽的眉眼中凝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倦意,望之,不过近三十左右的模样。
叶太后道:“倘陛下来了,便让他直接进来。”
“是。”
又二刻,但闻殿外声声“陛下万年”传来。
宫人为皇帝挑起帘栊。
赵珩大步进入内殿。
听到他的脚步声,床榻上的人影虚弱地伸出一只手臂,忙有宫人扶住了她,小心翼翼地为太后身后垫了几个软枕。
赵珩脚步顿了下。
殿中正燃着棠梨香,却遮不住空气里挥之不去的苦涩药味。
叶太后病了?
叶太后坐定,仿佛不堪重负地喘了两口气,唤道:“皇帝来了。”
赵珩上前,“太后。”
叶太后之前面上的好气色已然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一片灰败的苍白,她抬手,示意赵珩过来。
赵珩略略俯身。
视线划过叶太后气色不佳的脸,他似乎颇惊愕,担忧道:“太后怎么病成这样?”
不用脑子想也知道,叶太后被皇帝留在毓京,纵然有崔抚仙维持,可但凡是个正常人,心中之惶然恐惧可想而知。
不过,叶太后先前曾有派人刺杀皇帝的嫌疑,赵珩并不觉得,面前的叶太后是个柔弱无能的妇人。
叶太后苦笑着摇摇头,显然不欲多提此事。
一息静默。
叶太后等了半天赵珩都不开口,才慢慢道:“你舅舅的事情,我已经知道了。”
赵珩抬眸,静候下文。
帝王面上既无因国舅极力撺掇而南下,最终令自己陷入如此狼狈境地的愤怒,也无至亲身首异处的伤怀。
他的神情很静。
却令人不由得心慌。
叶太后观察着赵珩的一举一动,终于确认,那些关于皇帝性情大变的流言并非空穴来风。
但她与皇帝间本就平平,母子二人数月难能见上一面,故而,即便叶太后有所察觉,只当皇帝历经生死,性情不似从前那般粗浅。
“他识人不明,落到这般境地也是咎由自取,怪不得任何人。”叶太后沉声说。
赵珩顺着她往下说,“朕先前因为国舅的事情一直不敢来见太后,恐太后见了朕难过,”他轻轻叹了口气,“既然太后能这样想,朕也就稍稍安心了。”
二人对视。
均“十分伤怀”地勉强笑了笑。
叶太后表明了态度,但皇帝的回答却出乎她预料。
她本以为皇帝情绪会有多波动,然而帝王应对妥当,却无一点额外的反应。
叶太后轻咳了声,继续道:“哀家今日唤你来,是听到了件骇人听闻的事。”
“愿闻其详。”
不动声色,态度又滑不留手。
烦躁在叶太后眸中一闪而逝。
她却面上满是忧色,道:“皇帝,哀家听闻,姬循雅欺君犯上,竟逼迫你行僭越之事。”语毕,又咳嗽了两声。
面色依旧苍白。
“哀家原以为是哪个胆大包天的宫人污蔑君上,”她哀痛地说:“不料,连百官都知晓这个传言,且先前……先前姬循雅夜宿宫中不是假的,皇帝,我问你,此事,当真是空穴来风吗?”
倘赵珩真是皇帝,又的确受辱于权臣,此刻听到太后的话定会又羞又恨。
但赵珩不是。
他和姬循雅狼狈为奸得——十分快活。
赵珩闻言如遭雷击,面色陡变。
他猛地退后两步,冷声道:“谁如此大胆,竟敢拿这等风言风语来污太后的耳朵!”
“不过是些谣传,待朕抓住了他们,定割了他们的脑袋以靖浮言,”赵珩声音越来越冷,纵然竭力掩饰,但眼角眉梢的怒意却无论如何都遮盖不住,“太后若无别的事,国事繁忙,朕不能久留,便先告退了!”
他的反应落入叶太后眼中,俨然是被戳中了痛处的恼怒。
叶太后心情平淡无波,面上却流露出了悲恸的神色。
五指攥紧成拳,无力地砸在锦被上。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叶太后不复方才那般平静,声音一声比一声沙哑,再抬头看向赵珩时,眼角竟划过一线泪珠,“我儿受苦了。”
赵珩仿佛才意识到自己失态,霍然撇过头,深深地,无力地叹了口气。
气音发着颤。
似乎受尽了苦楚。
“太后见笑了。”赵珩道。
叶太后闭目,眼泪滚落。
“你果真……?”她欲言又止。
她缓缓睁开眼,隔着朦胧的泪光,可见皇帝的耳垂与面颊都泛着一层淡红。
却并非因为害羞,而是,因愤怒而气血上涌。
赵珩语气沉重地说:“事已至此,朕势微,姬循雅大权独揽,朕又有什么办法。”
叶太后听他语气一片死气沉沉,似已认命,暗道不好,忙激他,“你是皇帝啊!”
“朕是皇帝!”他好像被皇帝这个称呼刺激到了,一下极激动,“朕不过是担了个至高无上的虚名,实则,如朕这般,不过是权臣发号施令的傀儡、玩物,朕哪里像个皇帝!”
赵珩暗道幸好姬循雅不在。
不然这句权臣手中的傀儡玩物就够姬循雅得意好几日了。
此言一出,两人不约而同地静默了。
沉默许久,叶太后才试探般地,轻声开口了,“皇帝。”见皇帝抬头看她,她才继续道:“能忍辱,方可成大事。”
赵珩朝太后露出了一个笑容。
只是苦涩无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