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初次见面便觉得姬氏这位循雅公子很有意思,如今过两世,依旧没有改变想法。
明明身居高位,明明同样是在腥风血雨的家族中长大,姬循雅身上永远有一种,令赵珩觉得匪夷所思的执拗。
学不会逢场作戏,亦亦或者,不屑学。
于是,上一世二人到底沦落到那般不死不休的境地。
迎着姬循雅寒冽的目光,赵珩笑着回答,“朕的王位不是就在卿手中吗?”他纤长的五指插-入对方的指缝中,紧紧相扣,与之一道握住了朱笔。
他俯身,“朕的王位、朕的权柄、乃至,”炽热的话音扑上姬循雅的耳廓,“朕。”
赵珩消瘦,十指骨节分明,这样紧紧被他握着,指骨相撞,硌得人手背生疼。
姬循雅没有回头看赵珩的神情。
但他猜得出,以赵珩的性情,他含笑的面孔下,定要藏着无穷的不甘心。
受制于人,这位心高气傲的太祖陛下恐怕无时无刻都在想着如何挽回颓势。
即便不甘。
姬循雅想。
骨肉死死贴合,生死与共,融入一体。
他还是,在我手中。
无论是生是死,是上一世,还是此世,上穷碧落下黄泉,他都在我手中。
这便足够他心满意足。
他怎么能去奢求一个骗子的真心?
从赵珩的角度看,没得到回答的姬循雅却轻轻一笑,方才阴霾瞬间一扫而空,他开怀极了,笑容里半点寒意都无。
信手在自己看过的奏折上批下了龙飞凤舞的两个字——照准。
势同帝王。
赵珩收回目光。
他抽手,正要拿开,却被姬循雅握住。
“叶太后说了什么?”他问。
赵珩心道明知故问。
被姬循雅攥住手腕,赵珩就顺势坐到他身边。
“说要与我合作,”被握了一只手,另一只还是不老实,以指为刀,在姬循雅喉上虚虚划过,“除掉你。”
“想必陛下十分心动。”姬循雅笑道。
赵珩大呼冤枉,言之凿凿,“三分,只三分而已。”
姬循雅目光沉沉地看他。
赵珩笑眯眯道:“朕还没蠢到要引狼入室,”见姬循雅神情更冷,他又笑道:“更何况,朕怎么舍得杀景宣?”
姬循雅闻言,好像本想忍耐一番,但实在未忍住,冷笑了声。
口蜜腹剑的,骗子。
正要开口,赵珩却偏身,迅速在他脸上亲了一下。
亲完后又立刻坐定,一脸坦荡,仿佛什么都没做。
“别生气了景宣,”赵珩笑着哄他,“朕下次不说了。”
姬循雅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
赵珩却看得出来他没有方才那么不悦了。
近在咫尺的面容似玉。
赵珩看着他。
或许因为姬循雅的性格太过凌冽,不可攀折,不可戏弄,他就越想,看看姬循雅的底线在哪。
再,得寸进尺。
姬循雅忽道:“叶太后想要谁家女子为后?”
“她未言明。”赵珩道。
姬循雅道:“你应了。”
赵珩猝不及防,旋即才反应过来,暗骂自己荒唐。
“是。”他点头。
而后便是一阵沉默。
赵珩觉得,以他和姬循雅的默契,实在无解释自己用意的必要。
他拈起一块自他离开后就无人动过的糕点,放入口中。
凉透了点心不算好吃,尝起来有些发腻,赵珩皱了皱眉,端茶喝了一大口。
“饿吗?”赵珩问:“朕命人传膳。”
姬循雅瞥了赵珩一眼。
竟拂袖而去。
赵珩一怔。
“景……”话音骤然顿住。
许是今日几次三番被人拂了脸面,赵珩神色亦算不得好看,冷冷道:“来人。”
何谨快步走进来。
“传膳吧。”
何谨垂首,“是。”
……
今日朝臣上朝上得心绪难言。
一则,陛下将立后的消息传出,为本就流言纷乱的毓京火上又添了一把柴。
二则,群臣发现陛下批复的奏折字迹变了。
笔意刚劲锋利,力透纸背。
是——姬循雅的字迹。
如同一个警告,对不听话的皇帝,无伤大雅的警告和,对群臣的警醒。
但赵珩今日还是如常上朝,从神情上看,并无不对。
“所以,”散朝后,群臣三三两两离开正殿,有人低声对同僚道:“姬循雅与……当真有私?”
同僚一言难尽地看了他一眼,嘲讽道:“胡言乱语,刘大人恐怕平日里读得不是圣贤书,而是书坊内的话本。”
顿了顿,见对方一脸茫然与被骂的不忿交织,重重叹了口,“哪里是因为私情,你难道看不出,立后的人选必然是世家贵女,姬将军这是不想……”
话音瞬间顿住。
未竟之意,对方却已经明白。
是不想,皇帝与之联姻联盟。
凉风吹拂,此人不由得打了个寒颤,看向天边滚滚黑云。
他喃喃道:“要下雨了。”
……
数日以来,赵珩与姬循雅再未见过一次面。
赵珩漫不经心地翻着手中韩霄源查出来的名册,听人传道:“陛下,太后请您过去一趟。”
这几日叶太后倒是与赵珩亲近了不少,赵珩便也对太后嘘寒问暖不断。
两人皆是做戏做得习以为常的,但在他们俩近侍眼中,却被弄得几乎要起一身鸡皮疙瘩。
原因无他,无论是太后待皇帝,还是皇帝对太后,关系都可称冷漠,现在却亲亲热热得宛如从未离心。
赵珩放下名册,道:“朕知道了。”
又看了一会,方摆驾长信宫。
叶太后见到赵珩先“大吃一惊”,伸手,但根本没有碰赵珩脸的打算,疼惜道:“我儿怎么瘦成这样了?”
赵珩总不能说是天天看不见姬循雅,没有秀色下饭的缘故,轻咳一声,顺势躲开太后戴着护甲的手,温声回答,“朕无事,劳太后挂念了。”
面上忧色却未消。
赵珩一把虚虚扶住太后将要缩回去的手。
叶太后看了眼皇帝,眼中的惊愕旋即被一派慈爱所取代,含笑地点点头,欣慰道:“皇帝真是长大了。”
表演了一番母慈子孝,看得众人热泪盈眶,二人才心满意足地进入长信宫。
太后命人上茶。
淡淡茶香中,太后笑着开口了,“皇帝近来可有闲暇?哀家不日要办场赏花宴,凡在京三品以上的官员夫人皆要携女过来,若其中有你中意的,比让哀家选要更好些。”
赵珩喝茶的动作稍滞。
叶太后眼见着他面色惊变,便故作不解,“皇帝莫非心有疑虑吗?”
她看向赵珩,“还是说,皇帝体恤臣子心意,不愿意做出,令其伤心之事?”
这话可谓给足了赵珩面子。
虽然从局势来看,皇帝根本不是不忍令臣下伤心,而是不敢。
赵珩放下茶杯。
叶太后温和地看着他,“怎么了皇帝?”
而后,她便第一次在自己这个不亲近的儿子上看到了一种说不出的扭捏,他沉默片刻,吞吞吐吐道:“太后,朕不想。”
便是做戏,他也不会真娶他人为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