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源倏然消失。
温暖转瞬即逝,比两人未相贴时更冷。
赵珩道:“时辰不早,世子自行可出宫了。”
“是。”
赵珩转身。
李默突然开口,“陛下。”
赵珩偏头,见李默站在原地,肌肤洁净,笼着层柔和清透的光。
“不知日后,臣还可以入宫吗?”他低声询问。
赵珩疑惑地看了他一眼,“你是九江王世子,若有要事,自然可以奏请入宫。”
于是李默笑,笑容满足,“是,臣明白了。”
……
离开琼池后,赵珩先去了御书房。
他一面看文书,一面在想李默。
李默,九江王世子。
只要九江王不谋反大昭没亡国李默没身死,他就必然承袭王位。
是做一远在京城千里之外的实权王爷好,还是做个事事受限,日后史书或将其描述成祸国妖物的皇后好?
答案不言自明。
以李默的身份,会对后位如此热络,未免太不可思议了。
纵然李世子表现得心甘情愿非君不嫁,赵珩仍觉得万分古怪。
连九江王的王位于李默而言都不足为重,要么,李默疯了,要么,他想得到比王位更好,更权势滔天的位置。
至于李世子对他一见钟情芳心暗许,为了皇帝连王位都不要了这个可能,赵珩只想想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绝无这种可能。
赵珩批复文书。
正批着,听外面道:“陛下,周大人来了。”
“传他进来。”
不多时,一道沉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陛下。”他见礼。
赵珩嗯了声,头也不抬,扬手示意周截云坐到自己对面。
周大人不期皇帝待他如此礼遇,饶是脑子出乎常人,也犹豫了两秒。
只有两秒。
他就跪坐到了赵珩面前的位置。
奏折中的事务并不十分紧急,赵珩边看边听周截云说话。
轻吕卫的组建日成规模,其中诸人皆由周截云挑选,再送到皇帝面前。
“……还有一事,”话锋一转,周截云道:“陛下,诚郡王与安王想将两位世子送到轻吕卫中,臣不敢做主,请陛下决断。”
依周截云的意思是,要两个连刀都拿不动的小世子来做什么?
轻吕卫是保护陛下的,总不能再派人保护两位小世子,非但于上无益,更平添掣肘。
他本想一口回绝,但在副统领的恨不得抱着他大腿哭的劝告下,终于借着来宫中陈事,将此一道秉明。
赵珩惊奇道:“周卿还有这个心思。”
若是旁人这时候定然谦虚两句,周截云一板一眼道:“回陛下,臣未想到,臣本欲回绝两位王爷,是副统领盛承业告诉臣要向陛下奏明。”
赵珩险没笑出来。
他抬手按了按抻起的唇角,决定还是给自己新选的统领大人留些面子。
“好,好。”赵珩忍笑,“卿与盛卿皆好,赤诚待朕,可谓群臣表率。”
周截云茫然地眨眼。
显然不太懂皇帝在笑什么。
“此事你不必再管。”赵珩道。
周截云得罪人的事做得太多,此事还是由他亲自回复诚王和安王更为妥当。
其实就先例而言,为帝王持刀者,必须在皇室中选。
但现下与昔年不同,一则众宗亲羸弱,手不能提肩不能扛,别说持刀站在赵珩身边,就算端个茶杯让他们站一日都能累得他们去了半条命,就如周截云所想,非但不能保护皇帝,还会给轻吕卫造成诸多满麻烦,二则,皇帝与宗室关系算不得融洽,宗亲贵胄们的忠心,未必如这些静心挑选的侍卫。
“是。”
周截云行事虽不如其他众臣灵敏,不知变通,一板一眼,但其对皇帝的命令绝对执行,不问缘由,没有异议。
这就是他最大的好处。
赵珩又翻过一本奏疏,忽地想到了什么,“若不日后,朕想让卿全权重组禁军,卿当如何?”
于武将而言长得有些罕见的睫毛开阖,他不解地向上望去,“陛下所令,臣自然要领命。”
重组禁军,必会对靖平军造成冲击。
于姬循雅而言,任何敢触及他权势者,皆罪该万死。
而今姬氏权倾朝野,难道周截云就没有半分顾虑?
赵珩放下奏疏。
帝王眼眸沉沉地看着周截云,语气辨不出喜怒,却道:“周卿,你不怕死吗?”
话音中失去了往日的笑意,低沉,又威势十足。
周截云顿了一秒才垂首。
却又不曾完全低下,他依然可以看清皇帝的眼睛。
这双眼眸中情绪涌动,他看不懂缘故,亦无心分辨。
轻吕卫是保卫帝王的甲胄,是帝王,最后一把刀。
他只需要做一把沉默寡言,对主人忠心无二的锋刃。
臣子反问:“陛下会让臣死吗?”
胆大妄为,只是将这话说出口的人根本没意识到,这于帝王而言是大不敬。
静默。
立在帘栊外的宫人神色惶恐。
“滴答。”
是宫漏流水的鸣声。
宫人不由得一惊,慌乱地低下头,不敢窥伺内书房。
不料下一刻,内里却传出帝王畅意至极的笑声。
“周卿啊,可惜,”赵珩的声音中犹带笑意,“可惜!”
周截云不解地询问,“陛下,臣不明白,陛下在可惜什么?”
下一刻,他与帝王对视。
周截云倏然怔住。
他看见了一双正在熊熊燃烧的眼睛。
有那么一瞬间,周截云仿佛听到了战场上鸣金锋利而悠长的声响。
皇帝的目光太过炽热,烧得他血都觉得滚烫。
“可惜你晚生了几年。”
可你晚生了几百年。
若你与朕同在一世,功臣阁上,未必无卿一张丹青像!
周截云不明白这有什么可惜。
他思量一息,“陛下,臣不觉得可惜,臣若早生几年,当在先君时为官,”至于先君干成了什么鬼样子朝野有目共睹,周截云不觉得在先帝朝为官能比在赵珩手下更官更好,“臣本罪臣之亲,陛下不计前嫌启用臣,臣深为感激。”
武将仰面看向帝王,认真地说:“若早生几年,才是臣的憾事。”
赵珩不料周截云也有这么会说话的时候,愣了一秒,旋即笑得愈发开怀。
周截云不解地看着赵珩大笑,笑得面颊都微微泛红,好似白玉生晕。
周截云以为皇帝在笑话他,莫名地有些急了,“陛下,臣所言字子句句皆出于真心。”
赵珩笑道:“朕不觉得卿说假意,朕只是,”话未说完,笑得太久嗓子生疼,就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见周截云眼巴巴地看着他,“很高兴。”
……
入夜后。
因姬循雅一份文书写的不明不白,赵珩“不得已”去神卫司寻他。
刚一踏入书房,赵珩就闻到了一股很奇怪但熟悉的味道。
赵珩心中笃定,是烧东西的味道。
这次是竹简。
赵珩甫一踏入内室,但见姬将军百般留恋地在竹简上抚摸不去,而后垂眼,仔仔细细地看过竹简上的内容,启唇默念了数遍后,就直接将竹简扔进炭盆中。
“啪。”
火光四溅。
赵珩脚步一顿,难得积攒的温情脉脉顿时一扫而空。
姬循雅怎么这样爱玩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