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一时赌气的拒绝,亦非只为占据更多优势,只为哄抬价码的故作矜持,只是,纯粹的拒绝。
这身陷囹圄,或许不久之后,连同皇位,包括他的尊严、自由、乃至性命都可能尽数失去的帝王,却没有分毫犹豫地反对了她的计策。
叶太后以为,就算皇帝现在故作姿态地拒绝,但也不会如此干脆决断。
简直,简直不像是皇帝所为。
这个认知令叶太后蓦地有些发冷。
而眼前人,无论是平淡从容的眼神,还是威势迫人的姿态,都与从前的皇帝相差太多。
赵珩平静地说:“隔岸观火,未必不会惹火烧身。太后,你与朕皆在毓京之中,宫墙之内,只要引姬循雅与英王相争,你我必要绝对倒向一方,不若,只会开罪两方。”
无论是姬循雅还是英王,都绝不会容忍一个左右逢源的盟友。
“更何况,眼下百业倾颓,民生凋敝,即便英王当真倒行逆施,胆敢出兵,朕更不会摇摆不定,以期姬循雅与英王彼此消耗。”
叶太后惊悚地看着赵珩。
这种惊悚来源于眼前人与从前样貌殊无分别,然言谈却是天壤之别!
帐幔用得缎料娇贵,赵珩瞥过,见自己方才竟弄皱了一小块,漫不经心地伸出手一压,“毕竟,归根结底,两军消耗的精兵、辎重、粮草,尽皆为我朝所有。”他与叶太后对视,“娘娘,我说的可对吗?”
叶太后不期与皇帝对视。
她第一次发现,原来这双她早已习以为常的眼睛,气势竟能如此逼人。
叶太后死死盯着赵珩的眼睛,眼眸灿灿若流金,倒影中,叶太后看见了自己失态的脸。
第一百一十九章
翌日。
上谕明发, 言及太府卿、兵部侍郎、归德将军并一干官员二十四人等,俱行走私辎重通敌谋利之事,误国欺君, 贻害无穷, 现皆已革职查办。
因这二十四人官阶不低, 又涉通敌,故而教三司会审。
刑部尚书黎寄见上谕心情很有几分复杂,喜忧怒兼而有之。
一则昭朝与西北诸国近百年来征战不断,竟有中央官员为了私利走私武器到西北,武将文臣竟无一不有,实是国贼叛臣。
连英王都牵涉其中!
英王处事温吞, 待人借物俱妥当多礼, 与朝中官员多有交往,在朝廷中素有贤德之名,先前皇帝南下陪都,有不少朝臣都做好了若皇帝死于姬循雅之手,则迎英王为帝的打算。
此事不成,无非因姬循雅非但没杀皇帝, 还把皇帝带回了,且有崔抚仙主持大局,毓京未乱。
皇位近在咫尺, 英王或许心有不甘, 但——刑部尚书深吸一口气,也不是英王能掺和西北走私的原因。
他一个王爷,封地千里, 他难道会缺钱?
若不是因钱财而私卖辎重,更是其心可诛。
皇帝无子嗣, 英王作为近支宗亲,倘皇帝出事,他是有资格承继大统的,那么英王此举,就是为了同边地诸国交好,以期他日支持……乃至出兵相援。
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二则眼下皇帝被困宫中,这封上谕究竟是皇帝的意思,还是姬循雅借皇帝弄权,尚不可知。
至于其三,黎寄心道,自新帝登基来,帝王行事……恣意,奖惩俱是随心,想惩治谁连今日左脚进门都是君前失仪能罢官还乡的重罪,这回终于想起朝廷还有个掌管刑律的刑部。
他放下文书,忍不住伸手按了按太阳穴。
刑部侍郎阮正心刚同下属一道取了涉及此案的文书证据回来,见上峰长吁短叹,顺手取了一盏茶来,搁到黎寄手边,道:“大人这是怎么了?”
黎寄看见茶盏,无奈道:“说了多少次,你是官身,莫要如此小意。”
且不提阮正心给他倒茶被御史看见了会不会参他一本欺压同僚,单阮正心给他倒茶,旁人不知二人关系,只会道阮正心谄媚太过,竟亲自侍奉上峰。
阮正心笑道:“学生见老师愁眉不展,心中忧虑,一时竟忘了您的教诲,还请先生见谅。”
黎府与阮府相距不远,黎寄与阮正心的父亲又是同年,关系颇亲近,阮正心少年时常往黎府,二人间私下也已师生相称。
黎寄摆摆手,“我并非怪你。”
“学生……下官知晓。”阮正心道,复语气关切,“老师可有什么忧心事?”
黎寄听他还一口一个老师,忍不住好笑,阴郁不由得散去几分,“我心中烦忧,小大人可解?”
阮正心忙道岂敢,答:“学生虽未必可解,但有愿为您分忧之念。”
黎寄收敛了玩笑色,又叹了口气,道:“你先前已看过上谕,作何感想?”
此刻正厅中除了他们师生再无第三人,阮正心毫不犹豫地回答:“学生觉得好,闻之畅怀,再好不过。”
黎寄以为自己听错了,不可置信地问道:“什么?”
阮正心不急不缓地回答:“回老师,学生觉得好。先时兵部侍郎未闻缘故被抓,使毓京本就浮动的人心更惶然,人皆恐姬循雅是在排除异己,然而今日明发上谕,证据确凿,这二十几人的确犯大错,于安定人心有益。”
黎寄不语,示意阮正心继续说。
阮正心继续道:“且其中涉及英王,非三法司可处置。英王是皇族贵胄,陛下要平息宗亲内的浮言,或许,会亲自出面,我们这些为人臣的,见陛下安好,也可放心。”
黎寄想起皇帝,微微点了点头。
自皇帝回京后,万般变化他都看在眼中,他实在不愿意皇帝有事。
“且,”阮正心手指虚虚地划过上谕,“英王此举形同谋反,可陛下并未直言如何处置英王,只令英王早早回头,‘不负朕如天之恩’,若英王愿意此时进京,为了宗室稳定,陛下未必真的会大义灭亲。”
黎寄眯眼,“英王本就是一人之下,在封地内权势滔天,即便他无野心,要他束手伏诛以求活命,他绝不可能答应,更何况他与外族暗中勾连,其意若何显而易见,他根本不会进京请罪!”
“是,所以朝廷与英王必有一战。”阮正心断然道:“当今圣上励精图治,倘一举平定内忧,更有益于家国万姓。”
黎寄愕然地看向阮正心,“你竟是如此想的。”
阮正心轻轻点头。
方才的笃定坚持倏然消散,青年人极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学生口出狂言,令老师见笑了。”
黎寄不语。
阮正心颇有些忐忑地望着既是自己上司又是自己老师的长辈。
静默良久,黎寄看着眼前芝兰玉树般秀挺的青年人,沉声道:“好,甚少。”
他暗叹时光易逝,官场浸淫多年,他不知何时也变得瞻前顾后,畏首畏尾,然而,后来者审时度势当断则断,又令他欣喜,忍不住拍了拍阮正心的肩头,似叹似笑道:“后生可畏啊。”
……
骏马疾驰,踏起半丈扬尘。
英王府建于平康城内,近日来不知因何缘故,平康城内外限制出入往来,城中戒严,又执行宵禁,一派萧索肃杀之感。
军士策马自闹市穿过,一路上行人避让纷纷。
有人躲避不及,眼看就要与马撞上,幸而旁边伸出手,一把将他退拽到旁侧。
那人一个踉跄后仰,手中米袋不慎落地。
“哗啦!”
黄莹莹的小米撒了一地。
英王重兵戎,这一年更是征兵频频,强令青壮年入行伍而误农时,粮价远高于往年。
大米价高,便退而买小米。
不想竟遭此横祸,那兵士眼见险些撞人竟连停都没停!
那人来不及道谢,匆忙伏地,以袖将小米扫入袋中,一面往里扫一面骂道:“哪个瞎了眼的敢在……”
话音未落,便被人狠狠捅了下后背,低声道:“那是英王府的府兵!”
那人面色一白,立时噤声,匆匆将小米扫入袋内,快步离去。
偶有些嵌入砖石缝隙中,阳光下,浅黄如金。
方才缩在角落的乞儿快跑上前,蹲下身,小心翼翼地将混杂了灰土的米粒抠出,如获至宝地置入破碗中,拿手盖着,小跑着去了。
此刻,英王府内。
赵郢拆开密信,一目十行地扫过。
越看,脸色越发阴沉。
如兰似桂的暖香在鼻尖萦绕,只是今日点得香似乎太多太浓,非但没能起到凝神静心之功效,只令赵郢深觉厌烦。
赵郢目光阴冷地瞥了眼那正缓缓吐出香雾的嵌红宝异兽炉,不待他开口,立刻有聪明伶俐的侍从招呼人,两人将香炉抬出去。
马上又有侍从撩挂珠帘,开窗换气。
“殿下?”
一干幕僚下属本在与赵郢汇报近日平康城内的情况,那兵士匆匆而来,送上书信。
幕僚见赵郢神色阴沉,暗暗猜到了七八分。
莫不是,皇帝抗拒与王爷联合?
又或者,事情败露,被姬循雅发现了?
赵郢将信往桌面上一掷,只冷冷道:“诸位自便。”
一青年人率先拿起迷信,迅速地扫过,却惊声道:“皇帝竟偏向姬循雅?!”
皇帝是疯了吗!
众人听他这样说面色也都不大好看,几人极快地传阅了一圈,信上内容极简单,道皇帝断然拒绝叶太后的提议,听其言辞,似是更重姬氏。
这……这怎么可能?
说句最最难听的话,即便是两害相权取其轻,比起喜怒不定,阴沉诡魅的权臣,素有贤名,且与皇帝同宗同族的王爷才是更好的选择。
皇帝难道忘了自己所受的那些耻辱了吗?
青年望着英王的脸色,犹豫片刻,道:“殿下,属下以为,或许是何谨暴露了行迹,又或许是叶太后为人所控制,这封信乃姬循雅假借太后之名命人写下的,不可尽信。”
然而他们都看得出,信至末尾处,是太后的私印。
且笔迹、行文,俱与叶太后先前的信一模一样。
旋即又有人通传,道:“殿下,又有军士回来了!”
赵郢沉着脸道:“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