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抚仙闻言神色微沉,“若如此,陛下已是宽仁至极。”
赵珩深以为然地点头。
他取过一封加急的文书,以刀撬开封口,展开纸张去看。
英王封地不与北澄相连,但有一条水路粮道贯穿北澄,赵珩去信给抚北王,令其截断这条粮道。
这封信,便是抚北王戎和光的回奏。
待看完,赵珩嗤笑一声,“戎和光,倒是个和光同尘的好名字。”他将信递给崔抚仙。
崔相双手接了,细细读之。
信中内容一言蔽之就是北澄对陛下忠诚无二,一定尽心竭力完成陛下的命令,但——北澄地势复杂,林木众多,或有力有不逮之处,请陛下万万见谅。
崔抚仙看完后道:“陛下,”他沉默片刻,“抚北王似有搪塞之意。”
“不止是搪塞,是要两面讨好。”赵珩笑眯眯道。
崔抚仙不答,只轻轻颔首。
赵珩看着他手中的信,若有所思。
他正想着,忽听外面道:“陛下,有军报!”
第一百二十四章
赵珩倏然回头, “进来回话。”
话音刚落,即有人捧书信而入。
赵珩接过,只觉沉得坠手, 拆开纸封, 但见内里有两份文书, 一厚重,一不过两页纸。
赵珩先展开那两页纸,但见第一张写着:臣姬循雅谨奏。
余下竟再无只言片语。
赵珩愣了一秒,翻过下一页,只见纸张上停着极飞扬跋扈的四个墨字:首战告捷。
赵珩不由得抚掌道:“好!”
崔抚仙忽地听赵珩出声,立时猜到了文书内容, 明知故问道:“可是姬将军大胜?臣在此恭贺陛下。”
赵珩才意识到自己方才说了什么, 轻咳一声,将信递给崔抚仙,故作云淡风轻道:“八万精兵,且皆配利器,又有后方粮饷补给源源不断送过去,循……姬将军若首战失利, 才出乎朕的意料。”
崔抚仙望着自家陛下扬起又被竭力压下,压下又不自觉扬起的唇角,无言地接过了军报。
看见军报内容, 崔抚仙更无言了片刻, 旋即摇头轻轻一笑。
这封信不必说定然出自姬循雅之手,如此狂妄放肆,寻常人根本模仿不出其分毫。
然而见赵珩唇角含笑, 又觉得喜意充盈。
崔抚仙想过姬循雅不会败,但没想到首战胜得竟如此迅速。
赵珩打开另一封厚的文书, 这份倒是详细记录了战况,他细细看了一遍,忍不住弯了弯眼,一面递给崔抚仙,一面道:“首战歼敌万余人,哦……还烧毁了些粮草补给,是大胜,但也算不得奇功——抚仙,你说朕该犒赏全军上下什么好?”
崔抚仙:“……”
陛下可能没注意,因为过于高兴,他连对自己的称呼都变了。
他双手接过军报,刚看两行,就听赵珩道:“赏金自然是要赏的,抚仙,先帝一朝时打胜仗赏金多少?可有定额?”
不等崔抚仙回答,赵珩就道:“嗯,先帝那一朝甚少打胜仗,大约也无成例,”他无甚情感波动地说了句,偏头,“唤户部尚书来见。”
韩霄源道了句是,领命而去。
崔抚仙欲言又止。
赵珩道:“崔卿,有话直说。”
崔抚仙沉默片刻,“臣,臣无事。”
赵珩也不在意,略一颔首,似是极漫不经心地说:“待卿看完,便让人抄录几份,传阅诸臣知晓。”
至于写着首战告捷的这封,赵珩晃了晃信,还是他收起来为好。
绝非皇帝陛下有意私藏,而是不愿意给姬将军本就嚣张的声名上再火上浇油。
崔抚仙含笑道:“是。”
得益于皇帝不遗余力地宣扬,不足半日,姬循雅首战告捷的消息已经传遍朝野。
不仅胜了,还是一场如此漂亮、迅速的大胜,一月前围绕着帝王命姬循雅出兵的争议与阴霾随之一扫而空。
户部下午就上折,拟出了对全军褒奖赏赐,比旧有成例多一倍还不止。
翌日早朝,口中状若浑然不在意的皇帝陛下恨不得将捷报贴在场诸人的脑门上。
散朝后,有大臣感慨道:“陛下对姬将军当真是宠幸之至,梁侍郎,您说是不是?”
梁声乃是新晋的户部左侍郎,先前在边地为官十余载,政绩斐然,被皇帝越级擢升调回了京中,因尚书之位空悬,梁声能力过人,着暂摄兵部尚书事。
梁声才回京不久,闻言偏头看去,他不认识此人,亦不知此人为何要同他搭话,听此人意有所指,梁声只道:“既是大胜,又是陛下临朝后第一场胜仗,有厚赏也属应当。”
况且赏赐也不是只给姬循雅一人的,是犒赏全军,而皇帝对姬将军的赏赐只按旧例,相较之下,只能算平常,至于其他,陛下道容后再议。
那官员还要开口,梁声不耐烦再听,朝他点点头,大步离开。
京里面人说话怎么都这样古怪?梁声心道。
那官员站在原地,脸涨得通红。
武将步子大,已走出数丈,他当然不能小跑着追,话说到一半梁声就转头离开,显然未把他放在眼里,更让他羞恼。
“陈大人,”一个含笑的声音自他身后响起,“说什么呢,本官也想听听。”
他僵硬地回头,先看见了个绯红官服的高挑人影。
是,冯延年。
……
十日后,屏婺关外驻地。
待听完完帝王犒赏全军的旨意,姬循雅垂首,双手接过圣旨,道:“臣谢陛下隆恩。”
前来宣旨的兵部柳漱寒笑道:“除此之外,陛下还说将军的封赏要再议。”
再议,等同于还有封赏,然而他却未见姬循雅露出多少喜色,一时有些纳闷,莫非是姬将军对陛下的赏赐不满意?
他继续道:“陛下还有手书一封,要我转交给将军。”
然后他就见方才还神色淡淡的姬循雅眼前一亮。
柳漱寒心中疑惑更甚,但转念一想,陛下给姬循雅书信,更显二人亲厚,如姬循雅已位极人臣,赏赐早就不重要,重要的是皇帝的宠信。
姬循雅接过书信,道:“柳大人一路辛劳,我已命人备好宴席,为大人接风洗尘。”
柳漱寒见惯了姬循雅在朝堂上种种放肆举止,虽然皇帝后来说是请将军与他一道做戏,用以惑敌,但听他说了几句场面话,难免生出了种受宠若惊之感,忙道:“多谢将军厚意。”
“只是我尚有军务,少陪大人,请大人见谅。”
柳漱寒笑道:“岂敢岂敢,国事为重,将军请自便。”
送走柳漱寒,姬循雅并没有立刻看信,而是如他所说,处理公务。
先前赵郢派军出关迎战,是断定姬循雅率军千里奔袭而来,必然人困马乏,士气低落,想一举伐之,长驱直入。
不料大败一场,仓皇率军逃回关内,据守牢关不出。
姬循雅带兵在外,先前又曾出兵“勤王”,皇帝对他的信任到底有多少,此次出兵,究竟是皇帝主动委派,还是被迫亦难明,但即便皇帝真疯了,会信任这么个乱臣贼子,长期僵持,粮草辎重白白消耗,朝廷也定然不满。
原本该是如此。
姬循雅目光往赵珩的书信上一瞥。
纸封平平无奇,看不出用了心思,他方才接过时就用手捻了捻,发现很薄,最多不过两三张纸。
姬循雅收回视线,将今日的奏报一一看过批示。
英王军首战失利,还是在有关可守,又不曾长途行军的情况下战败,对士气的打击可想而知。
屏婺坚固,且有天险为依托,姬循雅不率军强攻,而是以兵包围关隘。
虽围,但围得并不十分紧密,而是恰好留出了几条可供逃跑的小道。
时有逃兵偷偷出关,姬循雅亦不派人追赶。
且每日包围圈都缩小一些,任谁也不知,明日姬循雅究竟是会网开一面,还是严令围城,因而近几日出逃的兵士越来越多。
姬循雅扫过哨探送来的文书,见其上写着:贼军首震怒,下令严惩抓住的逃兵,并命长官严加监视手下兵丁,若有逃兵,上峰亦要受罚,忍不住冷嗤一声。
先前若非国库太过空虚,皇帝与他岂会若能英王存于至今。
待看完全部,天色已暗。
姬循雅这才放下笔,伸手去拿信。
他以小刀沿封口仔细地裁开纸封,展开书信一关。
看到第一行字,姬循雅的眉头就微拧。
笔迹显然是赵珩的笔迹,无旁人代劳,只不过写着:将军亲启。
将军是谁?谁是将军?
朝中又不止他姬循雅一个将军。
赵珩先赞他能征善战,文韬武略,首战告捷,甚慰朕心,如是种种溢美之词竟写了小半页。
姬循雅暗道他旧病又犯,但凡谁对了赵珩的心意,皇帝陛下素来不吝惜甜言蜜语,眉头皱得更深,只不过……就算大都是假话,也该有十中之一是真的,念及此,他神色稍霁。
后面则是交代了国事,道这么久才来信是因为抚北王终于表态,自己与贼臣势不两立,定要截断其在北澄境内的粮道,以报圣上,以安万民。
皇帝陛下评价:见风使舵,还表现得如此明显。
不过抚北王到底是赵珩亲娘那一脉,赵珩就算真怒,只会换一个抚北王,而不会拿北澄如何。
果不其然,赵珩道朕已令抚北王送冲龄子弟入京。
既然现任抚北王他不满意,自然要换。
虽是公务,但姬循雅仿佛看见了赵珩在自己面前娓娓道来的模样,忍不住微微扬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