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皎被这一声呼唤惊的猛然回头。
明月镜站在石阶上,半身隐入黑暗,那看着她的目光半是无奈半是释怀,叹息着呢喃:“天意真是不可违。”
明月皎看着父亲,又看向洞中人,一瞬间种种念头闪过心头,最后语无伦次的说道:“这不对,父亲,就算她有罪,也应由中司堂审判,再由刑堂处决,这不对……”
这样的行为,和她看见的魔修何异,半身白骨,吊着一口气,活人生生凌迟,常是魔修用来制作怨念极重的冤魂厉鬼的法子。
明月镜没有解释,只是注视着明月皎,平和的问道:“皎皎,倘若我什么也不说,你会选择她,还是我和你娘。”
明月皎仓皇的摇头,声音生涩的从喉咙里挤出来,却连不成字句,或许明月皎也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
这不是选择题才对。
这时,石阶传来另一道脚步声。
封绒出现在石阶,被明月镜拦住脚步,她遥遥的看着明月皎,不远的距离,这一刻却那样咫尺天涯。
封绒伤怀的看着明月皎,忍不住用商量的语气问道:“皎皎,你可不可以当做没看见。”
“我……”明月皎竟然下意识看向洞中人。
女人不知何时将脸上凌乱的黑发甩开,露出一张枯瘦没有血色的脸,仿若活着的骷髅,陈血似的眼睛兴致盎然的看着她们。
那双可怖的眼里竟然有一丝天真,就像好久没有用眼睛看见过东西,重见光明的人看什么都是有趣的。
注意到明月皎的视线,女人回以视线,打量着明月皎。
黑色的眼睛和红色的眼睛对视上,明月皎看不懂那双红色的眼睛,然而女人一下看透了明月皎。
多么清亮的眼睛啊,一眼就让人看透她在想什么,啊,天人交战的纠结,一面是爹娘家人,一面是自己的仁义道德。
洞中寂静太久,明月皎太久没有说话,她只是看着女人。
“皎皎。”封绒凄凄唤道。
明月皎动了,她转过身,灵气在周身流转。
女人歪头,讶然的声音在洞中响起:“你不会真的要选择我吧。”
“看来你已经做出选择了,皎皎。”明月镜走下石阶。
封绒伸出手,下意识想要拉住明月镜,明月镜的衣袖从她手中滑过,封绒拉空的手垂落。
明月皎眼里含泪,但里面已然是一片坚定。
明月镜抬手召出本命剑,缓声道:“正好,我们父女两人也许久没有对过招了,让我看看你如今的境界。”
“父亲,真的不可以告诉我是为什么吗,还是……真的是你们做错了……”明月皎颤声道。
话音未落,一袭白影迎面而来。
明月皎只能抬手擦去眼泪,手落下时已经多了一柄剑在手中。
“请父亲赐教!”
皓月,长虹,月影在洞内交错。
刹那间,两人已经在山洞里过上上千招。
灵气碰撞间,整个山洞没有晃动一丝一毫,逸散的灵气被脚下贪婪的渊水吞噬。
就是这一刹那的分神。
嘭——
明月皎倒在地上,明月镜缓缓落地,执剑的手轻巧的挽了一个剑花,指向明月皎,平淡的说道:“外界传的神乎其神的仙门魁首,让你忘乎所以了吗,明月皎,明月剑法使的如此模样。”
一道红月似的光出现,明月镜猛然收剑侧身。
封绒执着一柄短剑,双眼含泪的怒视着他。
“够了!这是我们的皎皎,她只是一时不明白。”
说完,封绒向明月皎靠近,带着母亲的淳淳劝导说道:“皎皎……”
封绒有很多想说,多到不知从哪开口,她甚至想着先安慰明月皎,可对上明月皎受伤的眼神,那双清亮的眼眸倒映着她的模样,陌生极了。
再多的千言万语都梗在了喉间,谎是用来骗自己的,骗不了他人。
但封绒还想说什么,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她的女儿,她的皎皎……
“皎皎!”
封绒惊呼出声。
明月皎冲向洞中人,举剑朝着冥锁砍去。
下一刻,明月皎软软的瘫倒在明月镜怀里。
明月镜抬起眼,正正和女人对视上。
女人笑了,笑声里满满恶意:“怎么办,东方镜,你的女儿好像是个好人,太有意思了,你会杀了她吗,我太好奇了。”
回答女人的是冥锁咔哒穿行的声音,那些锁链在女人身体里穿行,折断骨头,带起皮肉。
女人却笑的更大声了。
随后,封绒带着明月皎先行离开。
明月镜将明月皎打开的阵法重新补全,女人的眼前再次恢复一片黑暗,洞内再次陷入一片静谧。
静到甚至没有呼吸声,仿佛洞内没有生命存在。
许久之后,极轻极浅的呼吸声才再度出现,并伴随着某种让人头皮发麻的血肉生长的声音。
“……还差三百六十次……”
锁链带起的血肉撕扯声淹没了女人仿若自言自语的一句话。
冥锁下垂,女人重新落回潭水中,经历了千百万次的皮肉消解痛楚再次撕扯着女人的每一根神经。
黑暗中,人总是容易想起光亮的东西,女人不可遏制的想到了刚才的一瞬光明,不知道下一次再看见东西又是什么时候了。
或许十年,又或许百年……
明月皎再次醒来,望着熟悉的床帐,沉默的注视了好一会,才起身走向房门。
还未靠近房门,她便感受到了禁制,也算意料之中。
禁制并不复杂,只是明月镜的一个态度,明月皎没有解,解开无用,甚至无涯峰的那个阵法,明月镜说不定都没有重新布下新的阵法。
因为明月皎不可能再绕过明月镜,神不知鬼不觉的进入无涯峰。
明月皎放下手,召出内府的本命剑——无忧,长剑在她手中嗡鸣,这是她筑基那年便选中的剑,也是明月镜送的第一把剑,相伴至今已有十三年。
持剑的手微微颤抖,明月皎闭上眼,无忧似乎也意识到明月皎要做什么,嗡鸣的更大声,几乎要从明月皎的手中脱出。
灵气在指尖流转,明月皎抹掉了无忧上自己的元神印记,从此,这把剑不再属于她。
桌上多了几个芥子,一个木镯和一把剑。
其实,父母和月枫红她们给的东西,明月皎总是舍不得用,因为这些东西的存在便是她们关心她,爱她的证明。
她怎么舍得消耗用来修炼,或是其他用途。
却没想到现在反倒方便她把这些东西整理出来。
她并不是那种乖孩子,甚至因其修炼天赋,她总是闯更大的祸,寻常山门的孩子三岁还在摸索灵气,她便已经筑基,用着并不娴熟的仙诀误闯其他山峰。
再大一点,便不安待于明月宗,总想往外跑,父母怜她年幼,无论再忙,总是会留一人陪她去看长生界其他地方。
一直到十一二岁才意识到自己顽劣不堪,不再随意闯祸胡闹,父母却还总担心拘束了她的天性。
她真的拥有很多的爱,明月皎想,或许就是拥有了太多的宠爱,她才会在第一次看见世间疾苦时那么震撼,甚至于此后那个场景一直埋在心底,一直到她决定入世修行,去改变她所能看见的不对。
可是为什么,作为她想要救助世人想法最初的源头的父母,会那样对一个人。
她该怎么办,去弄清真相吗,真相她接受的了吗……
咳,明月皎猛然感到一阵气血上涌,喉间顿时一片腥甜。
抬手触碰湿润的唇瓣,明月皎看着指尖的鲜血,她竟然心烦意乱到这种程度,险些灵气紊乱。
渐渐脸颊也感受到湿润,明月皎知道是自己的泪,她忘图理智的去思考事情,但是这样的事情似乎本就无法理智。
她终于忍不住,蜷起身体,将脸埋在膝间,环抱自己,去哭这些她理解不了的事情和处理不了的情绪。
等到终于不再落泪,明月皎感受着体内的紊乱的灵力,终于想到了一个可以和明月镜谈判的代价。
黑色的潭水在眼前荡漾,女人看了好一会,才发现自己又能看见了,她抬起头,看见了那个不久前才见过的女孩——明月皎。
她看起来不太好,有点苍白。
或许不是不久之前,已经过了一段不短的时间,只是她模糊了时间。
明月皎并没有说什么,她只是看着女人,看了一会,便抬腿走进了渊水里。
似乎没有料到渊水的情况,又或者想到但没有想到那么疼,她踉跄了一下,手死死的抓住岸边,苍白的手指弓起。
缓了一会,她才一步一步走到女人面前。
潭边水深,到明月皎的大腿,走到潭中间,水已经只到小腿。
明月皎血肉的颜色只在水面停留了很短一会,便被渊水吞噬的一干二净。
女人的视线从停留片刻的血色落到已经走到她身前的明月皎身上。
明月皎跪坐而下,犹如女人在水中的姿势,不同的是女人上半身有无数穿过身体的锁链,双手被从手腕穿过的锁链吊在身体两侧。
女人看着明月皎额间渗出的冷汗,她似乎想干什么,但太疼了,她全身都在颤抖,以至于无法按照所想动作。
许久之后,女人终于知道明月皎要干什么。
明月皎拿出了一把梳子。
“你在干什么。”
“给你梳发。”
“……”
“……”
给女人梳完头,明月皎便离开了。
但这一次,随着明月皎的离开,女人的视线并没有暗下去,阵法解了。
女人垂头,黑色的潭水倒映着她的面容,平时面目都被乱发遮挡,而且有阵法在她也看不见,她都已经忘了自己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