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辞楹自然知道自己晕倒的原因,随即又想起了房间里那碗只吃了一口的麻辣烫。
算了,他注定和那碗饭没缘。
但随即他又想到了一个更重要的问题,他晕倒之后是怎么被送到医院的?
以自己对裴松霁的了解,他应该不会亲自动手,估计是打电话叫的酒店服务员把他抬到车里,然后送到了医院。
因此景辞楹根本不敢回想那是多么不美妙的一个画面,只能暗自祈祷自己被送过来的时候不要太狼狈就行。
他输的应该是葡萄糖,因此景辞楹明显能感觉到自己整个人好受了一些,但依旧没什么力气。
裴松霁也看出来,眼中闪过一丝抱歉,“刚才你昏迷时我想了一下……”
景辞听到这儿心中瞬间警铃大作,这是要开除自己吗?
但裴松霁下一句说的却是,“你的工作强度确实有些大,回去之后我会再招一个生活助理。”
原本还浑身无力的景辞楹听到这儿差点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坐了起来。
为什么要再招一个人?因为今天的事对他不满意准备随时替换掉他?还是想给他降薪?
景辞楹一时间思绪万千,但偏偏这些念头又没办法直接张嘴去问,因此千言万语只化成了一句,“裴总……”
好在裴松霁很快发现了他的不安,立刻解释道:“不是找人接替你,只是你的工作有些繁重,再招一个人和你轮换。”
可是景辞楹听完后心却没有彻底放下,反而更加紧张起来。
他当然不可能相信这是老板突然良心发现,毕竟他们是私企,多劳多得,他的工作量减半的话,那工资是不是也会减半?
如果是这样的话,他宁愿继续这么下去,也不要再来一个和他轮换。
景辞楹怕裴松霁真这么决定,因此犹豫了片刻还是主动提出了心中的疑问,“裴总,那多一个人的话,工资方面?”
“不变。”裴松霁回道。
景辞楹闻言,一颗心这才彻底放了回去,整个人松了口气。
缓了片刻,这才终于抬起头,冲着裴松霁露出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容来。
“谢谢老板。”
-
谈完合作已经是两天后。
回到公司后裴松霁破天荒地给他放了三天的假,让他回家好好休息。
景辞楹有些受宠若惊,觉得最近裴松霁好得简直有些不像他自己。
一度考虑要不要把他的微信备注改回老板而不是裴扒皮。
但转念一想今天已经是周五,明天就是周末,说得那么慷慨算下来其实也就多放了一天而已。
所以其实也没必要改,资本家永远都是资本家,他也还是那个裴扒皮。
不过景辞楹心态乐观,能多放一天是一天,于是立刻毫不犹豫地出了公司,回去安心地享受自己的假期。
当然,他没有回家,而是径直来到了医院。
然后轻车熟路地来到住院部,一进病房就见护工正在给床上的病人吸痰。
“小楹来了。”刘阿姨看见他,热情地笑了一下。
景辞楹也回了一个笑,然后走到病床前。
病床上躺着一个女人。
大概是长期只能用食管进流食的缘故,整个人消瘦得厉害,双颊两侧的颧骨高高凸起,脸上彷佛只剩下了一层薄薄的,紧贴着骨头的皮。皮肤因为长久不见阳光而显露出一种病态的苍白,那抹白几乎和她身上同样雪白的被缛融合在了一起。
可即使是这样,依旧能隐约从她脸上窥见一抹还未彻底流逝的美丽。
这让人不难看出,她曾经应是个美人。
景辞楹望了她片刻,刚才脸上挤出笑容还是没维持住,很快便落了下去。
为了掩饰自己的情绪,景辞楹熟练地端起一旁的脸盆打了热水,拧了热毛巾帮她擦脸擦手,然后和刘阿姨一起给她按摩翻身。
“小楹,最近工作是不是忙啊?”刘阿姨是个十分热情的中年女人,她知道植物人的家属有多艰难,因此每次景辞楹过来时她都会想办法活跃气氛。
“还好。”景辞楹回道。
但刘阿姨自然不信,“还好什么呀,你看你的黑眼圈。”
刘阿姨做了这么多年的护工,看惯了医院里的疾病灾祸,生离死别,因此对于健康问题十分看重。
虽然她不知道景辞楹到底是做什么工作的,但也知道靠他一个人维持这庞大的治疗费用有多不易,肯定都是拿命在拼,因此每次来都忍不住叨叨他两句。
“你们就是仗着自己现在年轻,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就知道了,身体上的各种毛病都出来了,你可千万别不当回事儿,一定要少吃外卖,少熬夜……”
景辞楹对于这些念叨并不厌烦,毕竟自从父母离世,姐姐又出了事后,除了刘阿姨,也没人会和自己说这些话了。
因此无论刘阿姨怎么说,他都认真应下,表示认同。
刘阿姨说得高兴,最后忍不住夸赞道:“你倒是不烦我,我们家那臭孩子,每次还没说两句就开始烦了。”
“不烦。”景辞楹笑了笑,“我挺爱听您说这些的。”
“你不烦就行,其实阿姨也没坏心,就是看着你们姐弟俩心疼,你姐姐已经成这样了,你要是再不爱惜身体出点什么事儿,那君君可怎么办呀?”
君君。
这个称呼让景辞楹不由一怔,愣了片刻,才有些恍惚地看向了床上躺着的人。
是的,君君,她叫景辞君。
从前爸爸妈妈也喜欢叫她君君。
姐弟似乎是天生的冤家,两人一向气场不合,几乎是从小打到大。
景辞楹小时候打不过她,又不肯落下风,于是总在口头上占她便宜,跟爸妈一样,君君,君君地叫她。
姐姐每次都很生气,追着他打。
景辞楹吓得每次都往爷爷奶奶身后躲,但两个老人从不护着他,甚至还抓着他的胳膊不让他跑,特意让姐姐追上他。
然后一边看姐姐拧他耳朵一边笑着说他,“谁让你没大没小的,快,叫姐姐,叫姐姐她就不拧你耳朵了。”
但景辞楹从小就倔,越被打越坚。挺,耳朵都被拧红了还要梗着脖子叫她君君。
任由姐姐使出十八般武艺也不肯认输。
后来姐姐也服了,干脆任由他这么没大没小地叫她。
他们就这么在一声声“君君”中长大。
景辞楹的家庭并不算富有,父母常年在外地工作,他们姐弟俩从小几乎是跟着爷爷奶奶长大,但他们得到的爱并没有缺失,爸妈几乎每天都会打电话回来,每年再忙也会在他们姐弟俩的生日那天请好假,然后赶回来给他们过生日。
那时的景辞楹生活幸福,成绩优异,生活中最大的波澜不过是和姐姐顶嘴打闹。
因此那时的他怎么也想不到不幸会如此突然地降临。
那是他即将十五岁生日的一天,父母为了他即将到来的生日,也为了姐姐即将到来的高考,特意请了一个小长假回来看他们。
但没想到回来的路上出了车祸,竟然就此天人永别。
虽然在网络媒体如此发达的今天,每天都能看到各种各样的灾祸发生,但因为隔着网络,总觉得那其实是离我们很遥远的一件事情。
因此我们从不觉得自己或者自己的亲人会成为那些事件的主人公。
直到灾难真的降临,才会明白那是怎样的一种天崩地裂。
这个消息传回来时没有人相信。
景辞楹只觉得荒谬,满脑子都是怎么可能,因此直到他亲眼看到了父母的尸体,又看着他们变成骨灰盒里的两捧骨灰,才终于彻底意识到自己失去了他们。
那是很混沌的一段日子。
白发人送黑发人直接击垮了两位老人的精神,奶奶受不住打击,一病不起,没多久也跟着离开,爷爷强撑着身体办完了葬礼后便病倒了下去,景辞楹也是那个时候才意识到,原来毁灭一个家庭竟是如此轻而易举的一件事情。
最后还是姐姐挑起了家里的重担,刚高考完便开始出去打工赚钱。
景辞楹也想帮她分担,但他那会儿实在太小,因此只能一边上学一边照顾爷爷,让姐姐不用担心家里。
可是后来没几年爷爷也走了,家里就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
虽然谁都没有说过,但他们都觉得是因为才导致的父母意外离世,因此都觉得亏欠对方,所以都想努力撑起这个家来。
姐姐上大学的费用是助学贷款,一上大学就打工,连寒暑假都没时间回来,只是每个月给他打回来一笔钱,不多,但足够他的生活。
景辞楹怕她太辛苦,寒暑假的时候也试着偷偷打工,不过他年纪太小,能做的也有限,因此都是很辛苦的活计。
不过景辞楹不敢挑剔,依旧干了下去。
有了收入之后他不想让姐姐那么辛苦,但又不能直接不让她再给自己打生活费,她一定会发现。
因此只是很委婉地表示她给自己的钱已经花不完,可以少打一点,然后把自己赚的钱全部买成吃的寄到她们大学。
虽然景辞楹觉得自己做得已经足够隐蔽,但最终还是被她发现。
景辞君发现后当即请假买火车票回来了一趟,把他揪回家,狗血淋头地痛骂了一顿,然后让他滚回学校好好学习,不许再偷偷做这些事情。
景辞楹没有回答,只是以沉默和她对抗。
景辞君见他一副冥顽不灵的模样更加生气,骂得更狠,可是骂着骂着,却像是被耗光了力气,一点点沉默了下去。
景辞楹这才敢抬起头来,然而没想到的是,姐姐竟然在哭。
她站在那里,哭得悄无声息,以至于他一点也没有发觉。
景辞楹被骂倒没有慌,但见她哭了却有些受不住,小心翼翼地叫了一声,“姐……”
然而没想到话音刚落,景辞君却突然俯身抱住了他,把他抱得很紧很紧。
自长大后他们很少再有这样亲密的举动,可是这一刻,他似乎重新感受到了一直深埋于两人骨血中的血脉相依。
“姐姐养得起你。”景辞君没了刚才的疾言厉色,只轻轻说了这一句。
但这一句话却比刚才所有的加在一起都有力。
景辞楹沉默了片刻,终究还是点了点头,在姐姐的怀里回了句,“好。”
他会如她所愿,他一定会好好学习。
年龄曾经一直是景辞楹最想跨越的东西。
他每一日都希望自己早点长大,早点成年,可以去打工为家里分担。
他也想成为姐姐的靠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