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鸦羽似的眼睫倾覆,在面具上投下一片弧影,语气平缓:“能走吗?”
笼中的少女从双膝中仰起脸,清魅的脸蛋上,瞳孔涣散失焦。
容瑟睫羽轻颤,眼底滑过一缕微不可察的诧异,正是在诡市中公开驯服的少女。
季衍衡不是对她势在必得么,怎么会短短几日,从诡市辗转到远河镇?
容瑟心头滑过一丝微妙的寒意,总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对劲。
忽的,袖摆处传来轻微的拉扯感。
容瑟收敛思绪,微垂下眼,一只小巧的手抓在他的袖摆上,指尖用力到泛白,像是抓住最后的救命稻草。
—
容瑟带着天阴女回到客栈。
他施了个术决,整理好少女的衣裳,不露出一丝肌肤,但没动她的一头乌发——发丝是女子的第二张皮肤,男子不能随便动。
店小二欢欢喜喜迎上来,容瑟步履不停,与他擦身而过:“备一桌好菜,送到房间。”
店小二闻着青竹香,红着脸连连应声,兴高采烈地去嘱咐膳房。
容瑟领着人直接上楼,甫一回到房间,少女乱发的脸惶恐着,紧咬着嘴唇,手颤颤巍巍伸向领口衣襟。
“你做什么?”容瑟声音恰似流水击石,不带半分情绪。
少女浑身一抖,指尖紧抓领口,细软的嗓音娇媚入骨:“服、服侍主人。”
看出她是有所误会,容瑟断然拒绝道:“不用。我买下你不是要与你…”
容瑟前世怀揣着不容于世的感情,到死都清清白白,双修二字到嘴边,着实令他有些说不出口。
少女以为容瑟是嫌弃她,手忙脚乱地解释道:“奴不脏…奴的秘法已经使用,不会伤害到主人…奴会很乖…求主人不要把奴退回去…”
天阴一族在三界中,不过是买卖的货物,转手的次数愈多,愈是廉价。
被退回去的人,下场往往很是凄惨。
容瑟袖中的指节微紧,敏锐地抓住她话里的关键词:“秘法?”
她的生死掌握在容瑟手中,少女不敢隐瞒,细声细气地娓娓道来:“在奴一族有一秘法,能选定一人进行偷皮换骨。”
容瑟心头不可遏制地猛一跳动,像是要触及到什么颠覆他认知的真相:“偷皮换骨?”
“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剥皮换骨、改头换面,而是与选定的人交换人生。从根骨、天赋、才情、修为甚至于感情,除去一张外皮,彻头彻尾地交换,没有任何人能察觉。”
少女语调怯生生的,颇惹人怜爱,说出的话却在容瑟的心底里掀起一片惊天骇浪:“天阴一族有些人靠着偷皮换骨将根骨转嫁他人,逃过一劫。但是有一个弊端,成功的几率并不高,而且不论成功与否,一个天阴女一生仅能使用一次偷皮换骨。”
所以,不到万不得已,天阴一族不会轻易使用秘法。
而秘法太过阴毒,避免造成生意上的损失,离殇在贩卖出天阴女之前,会先用手段逼迫其使用,断掉退路。即所谓的驯服。
“……”
容瑟脑子里一团乱麻,心跳如擂,呼吸停滞,僵在原地一时间不知道该做何反应。
他五指死死攥紧,指甲掐进肉里,几息变换,他反手摘下面具,声线冷锐,强压着一股冷躁:“看着我。”
少女缩在门口,闻言瑟缩着细弱的身躯,缓缓抬起头,秋水似的眼瞳里清明怯懦——在归程途中,容瑟喂她吃下去一颗灵丹,她身上残留的药性解除干净,神智恢复清醒。
容瑟立在窗柩前,肌肤晶莹似玉,如冰雕雪铸,浓密卷翘的长睫微垂,双眸深邃不见底。
秾艳姝丽的面容,好似生长在高山之巅的雪莲,令人不敢触及。
少女双目呆滞,大脑一片空白,脸涨得通红,面颊燃烧着鲜艳的红晕。
主人长得真…
“……!!”
后知后觉意识到什么,少女低垂着的眼脸猛地又抬起来,瞳仁剧烈震颤着,眼眸急剧瞪大。
怀疑、难以置信、惊喜…不同的情绪在少女眼中轮番变幻。
容瑟仔仔细细辨认着,悬在半空的心一寸寸沉到暗不见底的深渊。
最坏的猜测成真。
怪不得。
怪不得诡市中,季衍衡说时机未到。
怪不得他情愿牺牲利益与二皇子交易,毫不在意天阴女在皇宫辗转过多少张床榻,在长明寺里仍能与天阴女缠绵。
季衍衡忌讳天阴一族的秘法——哪怕天大的诱惑,在触及自身利益时,谁都会踌躇三分。
毕竟三界谁都不想当倒霉蛋,为他人做嫁衣。故而在没确定天阴女使用过偷皮换骨前,季衍衡不会对天阴女下手。
容瑟的思想陷入一片混乱,如同被无形的韧丝缠住,无法挣脱。
他修长的手指紧抓住窗沿,指节根根绷紧,声音极其沉定,除去略微有一点沙哑之外,听不出任何波动:“我是天阴一族…是不是?”
“…是。”天阴一族不会认错同族,少女抖着嗓子一锤定音,嘴中不住地呢喃着,眼睛盯着容瑟的脸:“可是,怎么可能呢?天阴一族选人一般会选女子,从未听说过…”
容瑟知道她的弦外之音,尾音有些哑,冰棱似的声线像是蒙上一层雾气,从喉咙里发出轻微的颤动:“选定男子…会如何?”
少女绞着衣角,小声说道:“女性属阴,与天阴一族属性相通,容易得手。而与男子天生属性对立,一旦遭到反噬,前期的努力全部白费,从选定之人身上偷换来的东西,会一样样归还回去。除非是对某个男子有深仇大恨,誓要与对方不死不休,否则我族不会在男子身上施展秘法。”
容瑟的眼神一下子变得森寒幽深,深仇大恨?不死不休?
碰碰——!
清脆的敲门声打破一室的沉寂,店小二的声音在门外响起:“膳食已备好,是否要小的送进来?”
容瑟微阖下眼,压下满腹的杂乱的思绪,头也不抬道:“放在门口。”
容瑟从不让人进房间,店小二习以为常,轻手轻脚放下膳食,恋恋不舍离去。
容瑟微侧目,看向门边的少女,一双清明如水的眸子不见波澜。
少女福至心灵,不敢相信地轻言道:“主人给、给奴准备…”
她无措地摆弄着手足,惊的话都说不利索。
自从她被离殇抓住,从来没有人对她散发过一分善意。
容瑟又取出两袋金子与一袋灵石,以灵力托着,漂浮到她面前:“这些足够你后半辈子衣食无忧,用过膳食,你自行离去。”
少女伸到一半的手僵硬在空中,脸上血色瞬间褪尽,变得一片惨白:“主人要赶奴走?主人不要奴了吗?”
“不是。”容瑟买下天阴女,是为查验一些事,眼下他之前的猜想全部得到验证,他没必要留下她:“你自由了。”
少女不可置信地看向清冷的青年,脑子一下被自由两字砸懵。
容瑟花一大笔钱买下她,什么都不做,直、直接放她走??
少女小心地觑着青年的精致的侧脸,胸口重重一跳,有些口干舌燥起来。
她咬着下唇,试探性地接住金子与灵石,等了一等,没等到预想中的惩罚,心头的大石终于落地。
她抱紧三个满满当当的锦袋,深深向容瑟躬身行礼,眼角留恋地瞄了眼廊道上摆放的膳食,吞咽了口口水,一头冲出客栈,似生怕青年会反悔一般。
一边跑一边回头,观望青年有没有追上来,一不注意撞上一堵无形的墙。
少女惨叫一声,摔个四脚朝天,却顾不得多计较,捡起掉落的锦袋,拔腿继续跑。
身上的外衣衣角翻飞,飘散开一股清雅的青竹香。
与少女擦肩而过的高大男人身形一顿,漆黑的眼瞳如同蛰伏的猛兽,在少女的外衣上略一停顿,倒顺着看向偏僻角落里不起眼的客栈。
眼神如同幽暗可怖的深渊,看得人头皮发麻。
第96章 两不疑
光影爬上窗沿, 在地面落下一地的斑驳。
容瑟安静地垂着眼,黑锻般的发丝垂在脸侧,长睫如蝶翼般轻微颤动,眸底错杂的情绪翻涌。
前世的一幕幕在他的脑海里回放着, 所有的细枝末节、所有他以前没有注意到的不合理。
他天生圣灵根, 修行一日千里, 天资在三界数一数二, 甚至直逼望宁, 却偏偏在进入季云宗,十四年里停滞不前。
他不眠不休、不要命的修炼,练剑练到手掌血肉模糊、浑身脱力,修为境界没有一点提升,反倒换来一次次丹田撕裂的疼痛。
对所有修士有用的灵丹、秘宝,他吞下没有一点反应, 犹如泥牛沉入海。
他的血涂抹在剑刃上,能击退魔傀。
一桩桩、一件件,原来是在不知不觉间, 他的一切被人窃取偷换,灵根、修为、天赋、甚至于是…感情。
他顶着的,仅是一副空躯壳。
“……”
一股凉意从足底直冲脑门,容瑟像是被抛进无尽的深海里, 浑身的血液凝固, 比坠入冰窖还要冷上几分。
他前世对望宁的感情是不是…?
容瑟思绪骤然混乱,心脏跳窜得不能自抑,呼吸亦难以稳住。
他身形猛地一摇晃, 下意识抓住窗沿,指节根根泛白, 眼底映出无边的雪色。
下一刻,一股强大到骇人的灵压笼罩住客栈,四周的空气急剧变稀薄。
像是在一瞬间被全部抽离,客栈里的人顿时感觉呼吸困难,气都喘不上来。
“——!!”
容瑟强行将脑中冒出来的无数个念头通通摁下,收回纷繁复杂的思绪,头脑重新恢复清明。
他苍白的指尖微蜷,几张流溢着流光的符箓从他身上飘出,排成一排挡在他面前,形成一面透明的屏障。
如同毒蛇爬过身上的感觉,该不会是…?
不祥的预感缠绕上心头,容瑟的呼吸略微变得急促,紧张感如同冰冷的箭矢,直指他的心脏。
——逃!!
容瑟脑中意念微动,刚要从藏纳珠里取出几张传送符箓,一阵铺天盖地的恐怖威压从门口传来,化成密密麻麻的网,密不透风地网住整个房间。
望宁高大精壮的身影化成一道道残影,一两息间,来到他的面前。
男人轮廓分明的脸孔阴沉得可怕,眸色晦暗深幽,胸膛里熊熊燃烧的烈火一直燃到他的眼睛里。